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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從哪裡聽來的?”她翕動了下嘴唇,“你還知道些什麼?”
他眯眼看她,她立在晨光里,身姿娉婷,曲線玲瓏,像紫藤樹上初綻的蕊,不需要任何多餘的動作,就有種奇異的清華氣象。昨晚大婚濃妝艷抹,今天未施粉黛,可是天然的美,依舊能撞進心裡來。明淨的眼眸、剔透的皮膚,柔嫩的嘴唇,何時何地都恍若初生。即便穿著有失端莊,也不顯得糜廢,真正濃妝淡抹總相宜。
他別開臉,略牽了下嘴角,“現世安穩,得過且過,何必追根究底。皇后有這閒工夫,倒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應付太后。”
他隨意一指,穠華順著看過去,條案上擺著朱漆托盤,上置一方綢帕。那帕子是上等的雪鍛做成,緣了一圈韭菜邊,白得耀眼。
她知道這是做什麼用的,大婚前chūn渥和她說過,dòng房要驗落紅,不論山姑村婦,還是名門淑媛,都一樣。只是這驗的過程,實在讓人難以啟齒。她紅著臉看他,恍惚頭頂懸著把刀,隨時可能落下來。
今上還是疏淡的模樣,漫不經心道:“皇后入禁庭,想必聽過不少傳聞。那些huáng門宮婢,背後都稱官家有病。”他抬起眼來,忽而一笑,“我確實有病,不希望別人同我靠得太近,可是又常常感覺孤獨。孤獨你懂麼?哪怕人再多,繁華深處總能嗅到可怕的寧靜。我曾想過要克服,但是收效甚微。既然改變不了它,就要學會享受它,時間久了,便再也不需要別人了。所以皇后放心,你我不會有更多的接觸。我知道你反感,我也不喜歡。”
他這麼說,居然讓她有種熟稔的感覺。害怕孤獨,就像剛才她以為殿裡只有她一個人,心慌意亂試圖從這裡逃出去一樣。但她想不通,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觸動她,在她看來他就是個能dòng穿人心的妖怪,每句話都會準確地命中要害。
不過他直言不喜歡,這點既好又不好。如果真的排斥她,以後要接近豈不很難麼?
“臣妾不覺得反感,嫁與官家,同官家做伴,不讓官家孤單,是我為人妻的職責。”她換了一副溫柔托賴的神qíng,軟語道,“官家朝中事忙,總有乏累的時候,想歇歇了,可到臣妾的涌金殿來。至少太后面前jiāo代得過去,官家說好不好?”
她口蜜腹劍,但是語調誠懇,輕輕地微笑,唇角上揚,眼角也上揚。今上慢慢點頭,“就依皇后。”
她笑得更為動人了,轉身去拿那塊綢帕。揭了龍鳳燭台的琉璃罩,把燒完的蠟頭取下來,裡面銅製的燭簽尖利,用來扎個窟窿應該是可行的。
她舉起手臂打算去劃,沒想到他卻趕在她之前。也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見廣袖一揚,那血就順著肘彎滴了下來。
她有些傻眼,慌忙託了帕子去接,雪白的緞面很快被染紅了。他收回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復又坐回榻上去了。
穠華還是呆呆地,愣了會兒才把綢帕收起來。打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細聲問:“官家疼不疼?臣妾替你看看傷口?”
他接過手巾,不需要她幫忙,自己撩起袖子擦拭。那血淋淋的深痕按上去沒什麼異常,痛覺遲緩,從小就這樣。他有時不無嘲諷地想,如果哪天刀割斷了脖子,不知是怎樣的光景,會不會照舊無所掛礙。但她的勇氣讓他佩服,美人不是應該珍惜每一寸皮膚麼?她倒無所謂得很,下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在旁邊愁眉站著,他本不想說話,最後發覺支不開,不得不應承,“這點傷不算什麼,皇后去歇著吧。”
她哦了聲,“可我還是覺得應該上點藥,燭簽子不gān淨,如今天又熱,萬一傷口壞了,那怎麼辦?”
她扣著兩手挨在一旁,臉上攏著淒迷稀薄的惆悵。這樣一副長相,縱有點小jian小壞,面目也不可憎。
今上略蹙了眉,“只要命人拿藥來,太后立刻就會知道,這血豈不白流了?我想一個人待著,皇后回內殿去吧!”
她還要說什麼,想想忍住了,嘴裡喃喃自語:“臣妾是關心官家……”悄悄縮了縮脖,邁著纏綿的步子往後去了。
他收回視線,惙估著最後看到的是什麼?在她肩頭,大小如梅花花瓣,鮮紅異常。本想問她,後來細思量才知道那是守宮砂。綏人女兒落地即點,這裡沒有這樣的習俗。大鉞對女子的教條比較寬鬆,若有喪夫或和離者,再醮亦是常事。
他甚感無聊地一哂,好好的,偏要給人打上個戳,和軍中兵士刺字有什麼區別?不過一個殘忍些,一個柔艷些罷了。
他趕人了,穠華不能賴在那裡,其實告退也很好,她到底不習慣和他相處。
陌生的人,城府又深,每說一句話都要在心裡再三掂量,饒是做足了準備,依舊很累人。她qíng願回到後殿裡來,半打起竹簾看窗外景致。禁苑的牆頭依舊那麼高,但見外面一株杏樹的枝椏歧伸進來,枝頭垂掛了半熟的杏子,就覺得一切還有希望。
天空明麗,忽然有嗡嗡的鴿哨響起來。她仰頭看,一群鴿子掠過去,消失在殿頂最高的琉璃瓦上。
百無聊賴,托腮而坐,隱約聽見前殿落鎖,伴著內侍低聲的指派,想是送吃的來了。
她換條手臂枕著,回頭一顧,隔著紗幔看到chūn渥的身影,不止她,身後還跟著寶慈宮的陸尚宮。她忙起身,扯過chuáng上綢面被披著。陸尚宮進門什麼都沒說,只深深對她道萬福。她知道她們為何而來,往夔龍紋cha屏前指了指,漆盤上的綢帕整齊疊著,陸尚宮過去一看,立刻笑得滿臉花開,千珍萬重捲起來,裝進了錦盒裡。
chūn渥回身看,再覷她神色,拿捏不准究竟怎麼樣了。不過見她妥妥帖帖的,也放心了大半,只低聲道:“聖人想吃些什麼,我吩咐廚司做來。”
穠華搖搖頭,“官家說要關三天,實在無聊得很。娘替我送幾個懸絲傀儡吧,我要演給官家看。”
陸尚宮聽了愈發撞進心坎里來,接口笑道:“聖人心思靈巧,太后知道了必定高興。這點小事不必chūn媽媽張羅,我去帳設司傳話,命他們即刻辦來。”說完拉拉chūn渥衣袖,自己打簾出去了。
dòng房裡不許人久留,chūn渥是奉命來驗白綢的,取了就要走,片刻耽擱不得。今上又在外殿,好些話不能問,再三看她,確定她無恙,這才跟著梁尚宮去了。
☆、第13章
窗外蟬聲jiāo織成一片綿延的紗,像風chuī起的排穗,起起伏伏,揮之不去。他在竹榻上躺著,淺眠的人,有一點噪聲就沒法睡著,但閒來無事,卻可以闔眼養神。
沒有銀台司呈敬的如山奏疏,也沒有口沫橫飛的諫議大夫,這個夏日的午後倒還愜意。只是慣常忙碌的人,即便歇著,腦子也停不下來。不停的轉、不停的轉……一旦空無所有,似乎找不到存在的價值了。
天氣炎熱,沒有人伺候打扇,只得自己動手。他舉著蒲扇慢慢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終於胳膊有些酸了,換一隻手,奇怪涼風並未歇。微抬了眼皮,見榻前跽坐著一個人,皓腕輕舒,那流螢小扇上描著撒金牡丹,偶然掠過窗下游弋的錦鯉,倒映出一缸細碎的波光。
他拿手覆在眼上,“皇后怎麼不歇息?”
她聲音輕輕的,唯恐驚了好夢似的,“臣妾怕官家熱,來給官家打扇。你睡吧,不用管我。若是我困了,就在席墊上睡一會兒。”
他心下好笑,禁庭里那麼多女人,從來沒有一個敢這樣靠近他。他還記得初御極時,宗正少卿的女兒封了貴儀,一日有意在他途徑的路上遺了耳墜子,說什麼明璫贈君,結果第二天就被送進長寧宮做女道士去了。後來宮中各閣的娘子都安分守己,沒有攀比,彼此自然相安無事。皇后大概還不知道這些,抑或她是個堅定的人,心裡盤算的事一直沒有放下吧!
他勾了勾唇角,笑意不達眼底,“皇后賢良,是我之福。”
她半倚著竹榻扶手,羞怯道:“官家感到孤獨時,有我陪著你。不說夫妻,就當是朋友……”她笑起來,露出一排糯米銀牙,“我會些小把戲,官家無聊時我給你解悶。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複雜,畢竟你我大婚了麼,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呢!”
她這樣刻意親近,他心裡都明白,不想戳穿她罷了,漠然應道:“這話咱們當得共勉。”
穠華有些喪氣,能和他聊起來的,一定是耐心奇好,話題奇多的人。尋常聊天,你一句我一句才能發展下去。他總是淡淡的,承不了上,也啟不了下。就像一塊石子扔進湖裡,撲通一聲,然後沉下去,沒有了蹤跡。
她眼巴巴看著他,“官家……”
他閉著眼睛,綿長地嗯了聲。
“我和你說說我爹爹,好不好?”
他倒是又睜開了眼,側過身來望著她,“說你爹爹什麼?”
他有一雙碧清的眸子,很奇怪,明明是個心機頗深的人,然而眼睛卻清澈得山泉水一樣。也許他身體裡住著兩個人,一個狡詐yīn狠,一個純質孤單吧!
她慢慢搖扇,一手托著腮,思緒飄得很遠。索xing在他面前沒有秘密,反而毫無負擔。她有時候也想傾訴,想爹爹的時候,找個人聊聊他,也是一種懷念。
她的語氣變得更輕了,夢囈似的,“我的爹爹,出身不高,是個商人。官家知道建安的瓦坊麼?我爹爹在中瓦子開了一爿香料鋪子,專為大內的香藥局供應異香。我以前不懂,以為不過是餬口的手段,其實不是。我孃孃喜歡沉水香,上好的香料都是從番邦引入的,若是儲存不得當,便會走失香氣。我爹爹是為了讓孃孃用上最好的沉水,才在中瓦子經營了十五年。孃孃進宮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等她。明知道同在一座城池裡,卻隔著宮牆不能相見,這種滋味一定不好受。”
關於郭太后的qíng況,早就算不得秘密了。從她話里聽來,滿是對她父親的憐憫。至於那個母親,應當是沒有什麼感qíng的。
“你恨她麼?”他問她,“你母親,十五年後相認,然後把你送到大鉞聯姻,只是為了利用你。”
她停頓下來,坐在那裡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她畢竟是我母親。我爹爹已經過世了,她和高斐都是我的親人。再說來大鉞,也沒什麼不好。”她抬眼看他,很快又調開了視線,“我現在是大鉞的皇后,太后和官家都不嫌棄我,我沒有什麼不足的。”
今上凝眉看她,“你可知道她為什麼進宮?”
穠華茫然道:“據她說是聽了別人的調唆,貪圖富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