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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天躺著,她無聲無息,他不免側目,看她一縷捲曲的發蜿蜒到他手指邊,他把手挪開了,緩聲說:“傀儡戲的比試,其實難分高下。你若是還想去艮岳,容我兩天,我帶你去。”
她高興不起來,聲音也悶悶的,含糊應道:“我困了,明天再說罷。”
他再要開口,她蜷縮起來,兩手抱著兩肩,做出個防禦的姿勢。他突然覺得敗興,抿起了唇,向外側轉了過去。
一夜風雨急,到次日五更雨住了,天邊透出蟹殼青。兩隻鳥在枝頭鳴唱,嗓音尖銳,恍在耳畔。
今上少時養成早醒的習慣,睡得再晚,時候一到,必定要起chuáng。可是今天和以往不同,不知怎麼,前所未有的累。四肢像被千斤大石夯過一般,夯得深陷進土裡,縛住了手腳。
他皺了皺眉,頭有些痛,想抬手壓太陽xué,沒能成功。垂眼一看,皇后如同爬藤的絲瓜,結結實實把他的胳膊抱在了懷裡。他愈發覺得難受了,想抽離,她抱很緊,他掙了兩下,沒掙出來。只得換了只手,狠狠壓在額頭上。
今天雖不視朝,卻要進講,這樣粘纏,哪裡脫得了身!他動手推她,她睡得沉沉的,睫毛長而密,覆蓋下來,歇在jīng巧的面頰上。他的目光停頓住了,看得有些失神。她有很神奇的容貌,每天都有不一樣的發現。仿佛昨天認得,今天又變得陌生新鮮了。
她的嘴角慢慢揚起來,大約早就關注他了。發現他盯著自己看,頗為得意。挨在他肩頭,柔軟的身軀沒有攻擊xing,呢喃道:“你看,有我給你做伴,是不是很好?”
到底是誰給誰做伴?他臉上表qíng奇特,很快把她推開了。下chuáng舒展筋骨,脖子隱隱作痛,大概是睡得不好,有點扭到了。
“昨晚的事莫聲張,萬一太后問起來,儘量說得圓融些,別叫她跟著cao心。”
“我省得。”她坐起身,聽見骨骼重新接上的動靜,稍一挪動,喀拉作響。昨晚和那人抗爭,花了很大的力氣,現在渾身疼得厲害。翻開袖子看,淤痕比昨天更嚴重了,心下驚惶,也沒出聲,把袖子放了下來。
“傳太醫問個脈吧。”他留意到了,邊系玉帶邊道,“煎兩劑活血的藥,圖個安心。”
她唔了聲說:“不要緊,過兩天自己會消退的。只是官家需著緊了查,一定要拿住那個人,否則我心裡怕,少不得天天來叨擾你。”
她這算是威脅麼?他瞥了她一眼,“你放心,定會給你個jiāo代的。”
她僵著手腳穿好衣裳,要抿頭,手卻舉不起來了。怏怏坐在chuáng上喚人,chūn渥她們早在門外候著了,聽了傳喚進門來,給今上納福,這才入後殿料理她。
內侍伺候他洗漱,她坐在huáng銅鏡前窺他,猶豫了下方道:“昨晚臣妾睡迷了,聽見官家說要帶我去艮岳的,還算數麼?”
他仰起頭,讓內侍伺候他戴上方心曲領,抽空答道:“算數。”
她歡喜地笑起來,低聲對chūn渥稱讚:“噯,官家真是好,娘說是不是?”chūn渥忙點頭,怯怯的樣子。她在她手上一壓,後仰身子穿過簾幔間隙和他說話,“官家定個日子,什麼時候都可以。”
他道:“這兩日忙,再過幾天吧!”說完抖了抖袍角,轉身出了柔儀殿。
chūn渥心驚膽戰,顫著手來捋她胳膊,看見這樣一副慘況,揉心揉肺地泛起了淚光,“這可怎麼好……怨我病得不是時候。”
穠華知道她自責,待要安撫她,外面huáng門呵腰通傳,說太后得知了消息,往福寧宮來了。
眾人匆忙替她梳妝起來,換了衣裳綰髮,收拾停當出門迎接,太后已經上了階陛。
“官家可曾下令捉拿?”太后臉色不豫,沉聲道,“宮掖之中竟能混入這樣的不法之徒,可見平日禁軍管轄鬆散。著人好好徹查,這還了得,我聽見了心頭火起,宮中儘是女眷,有個閃失,豈不丟盡了官家臉面!”
穠華忙道:“官家已經命諸班直查探了,不久便會有消息的。孃孃稍安勿躁,禁中娘子們都看著呢,聲張起來怕鬧得人心惶惶。”
太后打量她臉色,凝眉道:“我鬧得半夜沒睡著,原想招你去我那裡的,後來聽說你來了福寧宮,倒也好,在官家身邊盡可以放心了。如何?昨晚嚇著了吧?”
她笑了笑,扶她坐下道:“是嚇了一跳,好在外間人來得快,沒什麼大礙。只可惜被他逃脫了,不過經此一事,料他不敢再來了。金吾衛在城中查探,拿住了便可高枕無憂。”
太后長長嘆了口氣,“真叫人不放心,一天沒有說法,一天提心弔膽。禁中多少年沒出亂子了,太平久了,倒生出這等妖孽來,豈不可笑麼。”
穠華應個是,身後huáng門敬茶來,她扭身去端,沒想到牽連了腰背,禁不住啊地一聲。太后吃一驚,見她表qíng痛苦,站起來問怎麼了。她又不好說和鬼面人搏鬥半天傷了筋骨,便閃爍其詞推說沒什麼大礙。
太后看她的目光變得古怪起來,臉上漾開了大大的笑容,端起茶盞抿了口,低聲道:“小夫妻qíng熱是好的,但也要保重身子。官家若不知節制,你要多勸慰些,畢竟……來日方長嘛。”
穠華聽了不知該怎麼解釋,承認不是,否認也不是,怏怏飛紅了臉。
☆、第20章
自那天鬼面人事件起,穠華便一直在宮中靜養,心裡倒是不害怕了,身上那點暗傷也漸漸復原。今上下令三日內破案,三日後果然傳來了消息,說賊人被拿住了,是以前東宮的一個內侍高班。
宮裡終於恢復了平靜,別人看來不過是起尋常案子,有人興風作làng,拿住禍首正法,事qíng便過去了。可在穠華看來總覺得有點蹊蹺,那個高班侍奉雲觀多年,難道是為舊主鳴不平,才幾次三番挑釁她麼?說得通,但似乎又說不通。其實最直接的是當面質問他,可惜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據說捉拿的時候極力反抗,被金吾衛she殺在牆垣之下。反正事qíng過去了,大局穩住了,人心也不動dàng,禁庭歲月還和從前一樣。
崔竹筳進宮好幾日,一直沒有機會和他見面。後宮宮眷不能隨意與官員往來,但崔直學是她授業恩師,官家知道,太后也知道。加上她身份不同於尋常妃嬪,偶爾召見,並沒有什麼不妥。
大大方方將他請來,賜坐、看茶,穠華在上首和煦問他,“先生入天章閣數日,一切可還習慣?”
崔竹筳站起身揖手回話,“托聖人的福,臣一切都好。”
因邊上有眾多宮婢和內侍隨近伺候,好些話要避諱,只得循規蹈矩按常理來。橫豎進了宮掖,親也變得不親了。遠兜遠轉敲邊鼓,還需長話短說。逗留的時候久了,別人嘴上不言語,暗中難免腹誹。畢竟已經嫁作人婦,又貴為國母,多少雙眼睛盯著,做出不好的例子來,以後難以治下。
她微頷首,“自建安一別也有月余了,我未曾想到先生會來大鉞。在閨中時常蒙先生教誨,如今先生在天章閣,我若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還要討先生的主意。”
這些話都是說給別人聽的,崔竹筳笑道:“聖人客氣了,若有用得著臣的地方,臣定當知無不言。”頓了下,狀似無意提起,“臣前兩日聽說有人入慶寧宮作亂,著實嚇了一跳。好在如今案子水落石出了,賊人也已處決……”他向上看她神色,迂迴道,“但聖人還需提防,禁庭之中人員龐雜,以靜制動反倒更好。自聖人開蒙起,臣就常說一句話,善察者明,慎思者謀。變則安,不變則危,聖人可還記得?”
她當然記得,他的話立意也很明確,她未入大鉞時滿腦子的仇恨,父親過世又失去雲觀,她覺得活在人間沒有了指望。可現在到了這裡,離她最初的設想越來越近時,卻更應該審時度勢了。一根腸子通到底,真舉著大刀殺人,顯然不合時宜。他說以靜制動,那就是說暫且未逢好時機,還需再忍耐。
她望向他的眼睛,崔竹筳是智者,智者達觀,一道目光也能給與她力量。她沉澱下來,沉吟道:“先生的教誨我一直謹記在心,從未敢忘。那麼依先生的意思,那個鬼面人……”
“誰都可以是,誰都可以不是,因此聖人要多加防備。”他笑了笑,一派和風霽月的坦dàng模樣。話鋒轉過來,又淡然道,“貴妃初六那日命臣畫的佳宴圖,已jiāo由造作所裱背了。過幾日著人送來,請聖人過目。”
她聽了他前半句話,也印證了心裡所想。什麼東宮高班,只怕是拿來敷衍宮眷的。這麼一琢磨,頓時七上八下起來。心不在焉應道:“我曾同官家提起先生,官家有意提攜先生,待畫送來了,我呈jiāo官家御覽,也叫官家知道先生學問。”言罷看案上更漏,含笑道,“我有些乏了,今日就到這裡吧!先生自回天章閣去,改日得了機會,我再請先生來敘話。”轉頭吩咐時照,“替我送崔先生。”
崔竹筳起身一揖,復隨時照去了。
蟬聲陣陣,西窗外斜照進一縷殘陽,無限拉長,映紅了半邊殿宇。她把人都遣了出去,解開jiāo領仰在竹榻上。素絹紈扇蓋住臉,隱約有細微的風從指尖流淌過去,青玉扇墜子底下一排流蘇不疾不徐撩在耳垂上,癢梭梭的。
那個鬼面人究竟抓住沒有,暫且不去想了。進宮之後有時覺得很累,和chūn渥說腰酸背痛,chūn渥每常調侃她,“小孩子家家的,哪來的腰?”一壁說,一壁手勢輕柔地替她按壓。
她也知道,所有的乏累都是自找的。如果放下心裡的怨恨,不答應孃孃和親大鉞,現在可能已經與人相親,cha簪待嫁了吧!但是她那麼喜歡雲觀,爹爹死後雲觀成了她唯一的支柱。然而前後不過十多個月,他橫死在了禁庭,所以誰剝奪她最後的依靠,她就恨誰。恨也不是無緣無故,雲觀還未回鉞前同她說起過,他心裡也有隱憂。他爹爹那時已經病得很重,肅王重元監國,大鉞的軍政財務全在他手裡,自己在綏國飄dàng這麼多年,半點根基也沒有,即便繼位,路也不會平坦。果然預感沒有出錯,他死了,離登基只有一步之遙。
她側過身來,不敢再想,想多了心頭愈發荒蕪。如果今上是雲觀多好,一定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用不著刻意做一些討好的事,自己有點小脾氣,還有人牽腸掛肚惦記著。
她嘆了口氣,前途茫茫,現在只為一個目標奮進。但如果真的成功了,然後呢?何去何從?
前殿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她沒有理會。大概是阿茸她們吧,她有痓夏的毛病,天熱不愛吃東西,她們就想盡辦法哄她,一天幾回的奔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