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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堪堪夠到他袍角的時候,他往後退了一步,“綏國是必定要攻的,六十萬禁軍已經在點兵了,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
她淒涼地問:“那麼官家當如何處置我呢?”
他頓了半晌,一字一句道:“皇后這個位置怕是坐不住了,就算有rǔ娘替罪,你管教不嚴,依然要連坐。”
她聽了忽然覺得好笑,“官家到底還是要在我身上做文章的,那麼先前說的我做真正的皇后,把建安城送給我,都是哄我的,不是麼?”她只覺寒心,雲觀說得沒錯,江山面前愛qíng不算什麼,他那麼厲害的人物,也許早就查到了事qíng的真相,只不過為了有個把柄,不願意輕易作罷而已。
“我不要當你的皇后,再也不要了。”她的眼淚簌簌而下,“與你之前的恩愛就當是場夢,都忘了吧!可是我求你把rǔ娘還給我,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你還要把她帶走,我活著就真的沒有必要了。”她爬過去,拽住他的絳紗袍,哽咽道,“你將她還給我,我去永巷為奴為婢,一輩子不在官家面前出現,只要你將rǔ娘還給我。”她咬牙下了狠心,“如果官家決意要處死她,你走出這裡,我立刻上吊自盡,絕不苟活。”
她竟然拿死來威脅他,好得很!他憤然掣回袍角,將她甩得匍匐在地,“到了今時今日你還在拿自己來談條件,吃定了我不能將你如何麼?你自視太高了,我不是雲觀,不會在這種緊要關頭放棄的。你還記得七夕那天夜裡麼?原本那次他有機會殺我,因為你的出現叫他臨時改變了主意……”他不由提高了嗓門,“我和他不一樣!”
他努力堅定自己的立場,在她聽來卻是字字句句如刀。是啊,雲觀曾經因為她的擾亂放棄過計劃,所以這就是他們勝負的關鍵。人心有變時當真無力挽回,她現在能做的無非是一死罷了。
傷口痛得撕心,好像是裂開了,就在他一抖袍角的瞬間。有血流出來,順著紗布往下,蠕蠕爬過她的胸腹。她不願意讓他看出來,勉qiáng撐住了身子。不再懇求他,反正說什麼都沒有用,只有認命。
她低頭沉默,愈發讓他怒火中燒,恨聲道:“大難臨頭,顧得自己周全就是了,莫再管別人。”
他往外去,她癱坐著,豆大的冷汗溢出來,滴答落在地毯上。現在不過是苟延殘喘,也許真的該死,死了就好了。
她掙扎著站起來,回身看落地罩上懸掛的帳幔,揚手拽住了,用力一扥,紗幔以極其優雅的姿勢飄墜,落在她手裡。她顧不得傷口痛不痛了,一心求死的人,決心勢不可擋。她用牙撕扯開一縷,打算去搬圓凳墊腳,走回月牙桌前時,竟發現他去而復返了。
他恨透了,一把將她手裡的幔子奪過去,狠狠摜在地上。
“我上輩子欠了你麼,你要這樣bī我!你除了不停bī我,還會什麼!”他瘋了一樣,奮力踩踏那絛子,用盡了力氣,到最後自己也有些搖搖yù墜了。眼眶發熱,他控制不住眼淚,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她失聲慟哭,他也有相和的衝動。他覺得自己是該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場了,心裡堆積了太多塵埃,要洗刷gān淨才能繼續行走。仰起頭把眼淚bī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氣道,“不許死,死了我叫慶寧宮所有人陪葬!我斗得過天下人,終是鬥不過你。罷了,我會讓她們回來的,你給我活著,我不讓你死,你就踏踏實實活下去。”
他又去了,步履蹣跚。錄景yù上前攙扶,被他揚手格開了。她看著他消失在宮門上,才發現自己衣衫盡濕,仿佛經過了一場大戰役,撐到最後一刻才敗下陣來。
想回榻上去,無奈邁不動步子了。頭頂上的屋頂飛速旋轉,無數的金芒,耀得人眼花。閉上眼,人又落進一片混沌里,上不及天,下不達地,在半空中懸浮著。然後一陣鐃鈸笙磬的聲音遙遙響起來,她慄慄打顫,腿里一陣蘇軟,栽下來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第60章
綿長的哭聲盤踞在耳邊,揮之不去。穠華醒來時天已經黑了,睜開眼看,chūn渥和金姑子她們回來了,正守在她chuáng前低泣。
她探過手去,“沒有為難你們吧?打你們了麼?”
chūn渥搖頭說沒有,“官家親審,尚且不屑動刑。只是這禁中真呆不下去了,反反覆覆地盤弄,誰禁得起。你看看你,傷口成了那樣,虧得我們回來即時,若是半天留你獨自在這裡,恐怕死了都沒人發現。”
她對於生死看得很淡了,無關痛癢道:“我不礙的,現在反而覺得一身輕鬆。之前防這防那,gān脆把我拘禁起來,再有什麼事就不和我相gān了。只是可惜了你們,應該早早出去的,一直找不到機會,現在想離開也不能夠了。”
金姑子說:“我們不走,即便有機會也不走。官家與聖人失和,聖人以後寸步難行,我們在聖人跟前,便要全力保護聖人。反正已經到了這地步,誰來挑釁都不怕,說不通就靠拳頭解決,也用不著瞻前顧後。”
她血色很不好,嘴唇還是慘白的,聽見她們義氣的話,不由失笑,“看來我們真要相依為命了。”
chūn渥道:“且再看看吧,說不定事qíng還有轉機。只是這樣多的事接踵而至,叫人招架不住。”一面吩咐佛哥,“醫藥局送來的棗兒和阿膠收拾起來,做成了湯給聖人進一些。女孩子氣血很要緊,虧了要有陣子才能找補回來。”
佛哥和金姑子相攜去辦了,在外面檐下搭了個爐子,自己動手熬煮。穠華臥在榻上聽舀水加炭的聲音,依舊愁眉不展,偏頭對chūn渥道:“今日官家來了,同我說你認了罪,打算替我頂罪。”
chūn渥蹙眉道:“禍首查不出來,我怕你有閃失。我的大半輩子已經過去了,死了也不冤。你不同,你風華正茂,豈能折在這裡?我知道官家對你余qíng未了,他定然也樂見其成。實在說不清,不能只顧推諉,總要有個人承擔,否則這事就沒完了。我一直在你左右,包攬下來也說得通,這樣不是很好麼。”
她擦了眼淚道:“好什麼,娘要我負疚一輩子麼?我不希望你出事,我們都要活著。”
chūn渥嘆道:“所幸官家也不是全然無qíng,至少他讓我們回來了。原是要在毒上大做文章的,現在恐怕不好辦了。”
穠華閉上了眼,“不要再提起他了,他今日同我說的話,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不怪他,只是我們不相配。”
她又閉上眼沉沉睡去,夢中也不安穩,紛紛擾擾的人和事,yīn謀詭計一套連著一套。
有人服侍,生活上略滋潤些了。一直臥chuáng靜養,傷口不受牽動,癒合得也快。待過了六七日,表面結痂,低頭看看,不過一個指節長的口子,那幾天真疼得要她的命。
身上沒有病痛,又是活蹦亂跳的人。只不過有時候想起他,同在一座禁城裡,各自被困住,再也不能見面,有些哀傷罷了。天越來越涼的時候,梨樹的葉子枯萎凋零,她站在樹下,雙手托起來接飄落的樹葉。西挾的圍牆真高,看不見外面光景,有時候聽見huáng門排成一排從牆下走過,腳步聲隆隆,井然有序。
現在多了很多回憶的時間,手上正忙著做什麼,忽然蹦出了以前相處時候的場景。比如在環山館臨水的露台上,她倚在他腿旁說話。比如福寧殿後穿堂的台階上,他和她並肩坐著,踢踏著兩腿望遠處天際的雲……到了今時今日,這些記憶都帶著諷刺的意味。她想他時,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只有她一個人淪陷,太可悲了。
又過幾日,平靜了許久的宮門上進來三個人,為首的穿著公服,托著捲軸。穠華記得以前見過他,當初封后的詔書就是他頒布的,他是樞密院的都承旨。
院裡的人都有點慌,她心頭驟跳,但也料到了七八分。
終於還是來了,她知道早晚會有這天,但真的事到臨頭,還是有些難過的。並不是眷戀那個名號,只怕廢黜了,連夫妻都不敢再相稱了。
避無可避,只得接受。她斂裙叩拜下去,趴著磚fèng,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清青磚的紋理。然後頭頂上傳來對她那些不端罪狀的控訴,說她“恃上恩,多凌慢,驕縱成xing,難堪正位之隆”,貶為靜妃,出居瑤華宮。賜的道號頗長,她一時沒聽清,只覺得潑天的遺憾和屈rǔ,背上一陣陣熱上來,立冬的節令,竟熱得恍恍惚惚。
chūn渥她們低低啜泣,她俯首領旨,原不想哭的,可是站起身時眼淚落下來,連自己都不知從何處來的。
現在想想真是唏噓,從她封后到被廢,連半年都未到。大鉞是這樣的,宗室之中犯了過錯或失寵的女人,入永巷為奴的是低等的御妾。妃以上責令入道,有好幾處道觀用來收容這些人。不過道觀都冠以宮名,以便與外界區別,比方dòng真宮、長寧宮、瑤華宮。
瑤華宮在艮岳萬歲山西北,毗鄰景龍江,不屬於大內,能走出這禁庭,沒什麼不好。她悵然對都承旨道:“代我謝官家大恩,妾此去與君長絕,望陛下保重聖躬。妾遙遙祝禱,盼陛下得償所願,一統天下。”
都承旨長揖,帶上她的囑託去了。她回身看chūn渥,抹了眼淚問:“我剛才沒有聽清,那是個什麼道號,那麼長。”
chūn渥道:“華陽教主靜心悟真仙師。”
她歪著脖子想了半天,“又是教主又是仙師,真難為官家想出這麼繞口的稱號來。”她笑了笑,“這麼說入了瑤華宮,我也不用屈居人下。我是教主呢!”她自言自語著,見她們都含淚望著她,她頓了下,回頭看門上兩列迎她的女道士,催促道,“回去收拾東西吧,我們該動身了。”
有什麼可收拾,無非是些細軟,連衣裳箱籠都不用準備。入了瑤華宮,吃穿都按道家來,穿灰袍,執拂塵,那些華服美冠離得遠了,再也與她無關了。只是今上這樣安排,多少有些私心作祟。令入道,卻保留妃嬪的封號,既不願放棄,又不願意接納。曾經相愛,到最後必定兩敗俱傷,chūn渥在她手上捏了下,低聲道:“崔先生不知有沒有得到消息。”
她站著,仰頭望天上飛過的鴿群,羽翼嗡嗡的震dàng落在心上,不堪重壓,壓得眼淚肆nüè,順著耳畔滑進頸項。她狠狠噎了下,前言不搭後語地問:“道士應該做些什麼?我什麼都不懂。”
chūn渥唯有嘆息,事到如今難以挽回了,她沒了后冠,從天上掉下來,連普通人都不如。她到底還年輕,短短几月經歷那麼多,實在叫她心疼。她上去攬她,“你在禁中沒有好處,還不如出去。我聽說瑤華宮是清靜所在,遠離了俗務,沒有那些利益糾紛。你該好好歇一歇了,去那裡修身養xing,和親以來的事都忘了,不要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