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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處日深,愛之愈甚。他不信佛,卻從這刻開始祈求,但願她安好,否則江山落進掌中又有什麼用?誰與他並肩分享?
錄景一直在旁侍立,看他坐立不安,也不知如何勸解他。這次與上次又不同,上次因皇后是逃脫的,官家心裡自有一份怨恨在,怨恨著,反而可以支撐。這次呢,正恩愛的時候憑空消失了,任誰也受不了這個打擊。
可是一直這樣不行,身體會垮的。他掖著袖子上前,“官家,回殿裡去吧,外面冷。趙指揮並金吾將軍已經多方部署了,就算一直追到天邊,也會將聖人找回來的。”
話雖這樣說,心裡不是沒有隱憂。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像一滴水落進了海里,要尋回來有點難度。不過現在沒有消息,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就怕說找到了,人在某個河灣里,或在某個深井裡,那才是最恐怖的。皇后失蹤到現在已經死了四十人,如果遭遇不測,恐怕當真要伏屍百萬,流血千里了。
“官家……”他見今上沒有反應,試探著又喚了一聲,“臣給官家弄碗梗米粥吧,官家吃些東西,才好有力氣繼續等。”
他慢慢搖頭,“錄景,你說皇后現在在哪裡?”
錄景答不上來,垂著兩手說不知道,“也許像上次那樣還在城裡,也許已經趁著夜色離開汴梁了……官家,臣命人去司天監請提點占一卦可好?說不定能推算出聖人在哪個方向。”
司天監管天文和推算曆法,占卜只能算不務正業。以往他不太贊同測yīn陽八字之類的東西,現在是走投無路了,什麼都願意試一試,便頷首應了。
錄景忙招人去禮部傳話,準不準先不論,就是給官家一點jīng神上的安慰,再這麼下去怕他扛不住。
他依舊負手望著宮門,茫然問:“皇后現在是否無虞?”
錄景絞盡腦汁道:“臣覺得最壞不過被其他兩國的人擄走,但聖人的安全官家可以放心。聖人畢竟與郭太后是母女,如果綏國想通過聖人與官家做jiāo易,必定會善待聖人。至於烏戎,他們忌憚官家,更怕觸怒官家。若真要對聖人不利,也用不著煞費苦心把人弄出去了,畢竟人質活著才有用處。”
他長長嘆了口氣,“貴妃那裡可有消息?”
錄景道:“臣也正想同官家說這個,貴妃進了殿前司只顧哭,威bī利誘全不管用,看來當真是不知qíng。眼下正值大軍攻城前夕,官家是否再作考慮?還沒有證據證明聖人是被烏戎劫走,暫且別與貴妃撕破臉皮為好。”
他蹙眉忖了忖,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若皇后真在烏戎人手裡,bī得他們走了極端,那皇后就危險了。
“把貴妃放回宜聖閣吧,近來她行動受限制,要與外界接觸不容易,也許不是她。”
他說完了,轉身回殿中去,那身影寂寥,看得人唏噓。
窗外的日光偏過來,照在他身旁的坐墊上。他把手伸進了光帶里,只感覺到隱約的一點熱量。即便亮得耀眼,也還是不夠溫暖。
派往司天監問卦的huáng門回來了,站在檻外回話,“沈提點以六爻納甲法取時定局,讓小的轉呈官家:飛盤按先天奇門,坎宮用神宮,癸加丁,且六合親人在天盤,九天行走在地盤,滿盤反吟,人走稍遠,丁落於離……”
錄景怒目瞪他,“用不著全背下來,只說人在哪個方向。”
那小huáng們縮脖道是,“沈提點說,應往南方去尋。”
南方南方,正是綏國的方向。
可是穠華不知道身在何方,醒來的時候發現躺在一間糙房子裡,頂上的茅糙年久失修,有破碎的光柱照進來,照在她臉上。她閉了眼,轉過頭去,避開了那道光。
這裡不是永巷,想了很久,腦子裡有一段記憶是空白的。只記得那時被關在斗室里,恐懼異常。她試圖逃出去,但門經過加固,撼不動半分。最後放棄了,隔了會兒聽見有動靜,門忽然打開了。她以為官家及時趕到,匆匆迎了上去。可是來人拿一方巾櫛捂住了她的口鼻,她一陣暈眩,接下來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她心裡咚咚地跳起來,檢查了衣裙,所幸一切完好。但這又是哪裡?她側耳細聽,有淙淙的水聲。勉qiáng撐起身,挨到窗戶底下查看,並不見外面有人看守。茅糙屋搭在河邊上,不遠處有一架水車艱難地轉動著,攪得河水嘩嘩作響。
她有些鬧不清了,什麼人這麼神通廣大,能把她從宮裡劫出來?看樣子沒有同夥,大概不是綏國和烏戎的勢力。她心裡沒底,反正抱定了一個宗旨,若她活著會威脅到官家,那麼她就去死,絕不因此拖累他。不過目下最好是想辦法離開這裡,既然無人看守,要逃脫應該不會太難。她甚至覺得對方可能是誤以為她已經死了,把她丟棄在這裡。如果是這樣,那就再好也沒有了。
她拍拍裙裾站起來,正想往外走,那姑且稱作是門的糙垛子被搬開了。外面站著個人,穿著襴衫,身量頗高。因背光而立,五官掩在暗處,只看見一個清瘦的輪廓。
她吃了一驚,不知道來者何人,立在那裡進退不得。那人卻沒有挪動,只道:“你醒了?醒了就上路吧,再耽擱下去,禁軍就要追來了。”
他是極隨意的語氣,穠華聽來卻如遭電擊,駭然退後兩步,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第77章
“用不著這麼驚訝。”他走進來,輕輕一笑,“這世上有很多事難以預料,我曾教過你,遇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親手做下的事,也不能篤定毫無差池。”
她驚惶往後縮,一直縮到了牆根,“你沒有死?為什麼沒有死?”
“你那麼希望我死麼?”他居高臨下看著她,“我們之間的恩怨,上次那一簪就應該已經了結了。從今日起,我們重新開始。”
她嚇得手足冰冷,仿佛墮進一個夢魘里,怎麼也醒不過來。
是崔竹筳,那天明明已經殺了他,為什麼他還活著?當時的確覺得事qíng進行得太順利,可是發生便發生了,也許是她運氣好,也許是得了rǔ娘保佑,總之她為chūn渥報仇了。可是今天他又出現了,帶著一貫雲淡風輕的姿態,說起生死來,也像授課一樣從容不迫。
他走到她面前,蹲踞下來,她不敢看他的臉,緊緊閉上了眼睛。他笑了笑,抬手輕觸那雪腮,“其實出城時我就有預感,這次的逃亡不可能成功,我也做了千種打算,只是沒有想到動手殺我的會是你。那時御龍直已經包圍了客棧,我若不將計就計,很難從中突圍。何況還有你,帶著你,想走更難。我只有犧牲那些死士,讓御龍直以為斷了我的後路,才能贏得更多的機會。不過你那一簪好狠,險些要了我的命。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當真死在你手裡,也不枉此生。我欠你的,用命還你,人死債消,等我再出現時,希望你還能給我一個機會。”
她只是覺得難以置信,“那天御龍直分明刺穿了你的身體,我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我那一簪沒能要你的命,難道劍是假的麼?”
他聽了蹙眉,“御龍直幾千人,我少不得要安cha上一兩個心腹,他們承辦,下手自然留七分。劍未命中要害,至多傷人罷了。再說我有個醫術jīng湛的摯友,即便到了閻王殿前,也有辦法將人救回來。”他說完看天色,起身道,“再有什麼話,咱們路上慢慢說。已經沒有時間了,好不容易把你救出來,這次不能再落入他們手中了。”
他這樣,純粹是顛倒黑白的說法。他哪裡是要搭救她,說得好聽罷了。他存著什麼私心,他自己心裡清楚。
他來攙她,被她揚手掙開了,“我不管你是怎麼死而復生的,都不與我相gān。你讓我回去,我要找官家。”
他怒火漸起,扣著她的手腕道:“寧願回去,在勾心鬥角里度過一生麼?殷重元有什麼好,為了江山可以廢你,將你貶到瑤華宮入道。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華陽教主還未做膩麼?你是我的弟子,從你六歲起就在我身邊,我知道你的秉xing。榮華富貴和權勢都不是你渴望的,何不跟我出世,我們去做一對神仙眷侶。”
他死遁,不單是為了隱瞞殷重元,更是為了徹底脫離烏戎。老師肖想弟子,曾經確實令他有負罪感,但現在已經蒸發得一gān二淨了。他留在李宅是奉命,並不是出於真心,他教導她,也是為了等她長大。如今她對他來說,只是令他牽腸掛肚的女人,他不再是她的先生,以前的種種都隨那一次死裡逃生終結了。現在的他是全新的,什麼都不用顧忌,怎麼想,就怎麼去做。
她奮力反抗,尖叫著“官家是我郎君,我不要同他分開”。他不願聽她說那些,扼住她的雙手抱起她,走向一駕平頭馬車,將她安置進了車廂里,“從今日起,我就是你的郎君。把殷重元忘了,他的世界裡不缺一個你。而我為了你,已經把整個世界都放棄了。”那塊浸了麻沸散的巾帕重又覆在她臉上,她安靜下來,就像她心甘qíng願跟隨他去天涯海角一樣。
他替她蓋好褥子,各自蒙上了人皮面具,重新驅車上路。輾轉往東,他們曾經約好去廬山隱居的,這個計劃不該有變。馬車跑動起來,震dàng他肋下的刀傷,依舊隱隱作痛。他緊了緊氅衣上的狐領,小心把傷口遮蓋好。不時回頭看,心裡裝得滿滿的,即便這個人是他搶來的,現在也屬於他。
他的qíng路和別人不一樣,一直隱忍著,從她與雲觀青梅竹馬開始,然後嫁入禁庭,成為別人的妻子,他要花多大的耐心才能坐看這一切發生?無盡的折磨堆積起來,到了一定的程度終究要爆發。現在他不想等了,再等下去他的一輩子就要到頭了。他看淡了名利,沒有任何東西值得他拿青chūn去消耗。他今年二十七了,比她大了十歲,從今天起好好地過,置幾畝良田,養幾個孩子,一心一意地愛她寵她,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
也許剛開始她不能接受,沒關係,他有耐心慢慢感化她。畢竟他們之間有十餘年的感qíng積澱,哪怕僅僅是止乎禮的師生qíng,總比陌生人相處要好得多。
卸了擔子,人就輕快起來,即便後有追兵,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人越少目標越小,不像上次受烏戎挾制,幾十個死士和硬探里不全是他的人。所以藉助御龍直的力量把他們全部殲滅,是件一舉兩得的好事。
行至回龍峪的時候,到底碰上了盤查的禁軍。攔下他們,咋咋呼呼問車上何人。他壓著嗓子說:“是渾家。只因吃外甥的百日酒,路上受了風寒,現正yù趕回家請郎中看病,不敢耽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