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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覺得自己這樣不太厚道,不過事已至此,容不得再遲疑了,轉身便進了殿門。秦讓不敢高聲說話,心裡又怕,疾步跟在她身後,期期艾艾道:“聖人……噯,聖人……”
她大袖一拂,“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不成?你莫不是想離間我與官家?”
秦讓嚇白了臉,反正阻止不了她了,哭喪著臉道:“臣在外……替聖人守門。”
這才像話!她很滿意,笑道:“差事辦得好,回頭自有褒獎。”佯佯踱進了內殿裡。
書屋算是很私人的地方,他辦事極有條理,其中擺設中規中矩,清對淡,薄對濃,各有各的玄妙意境。穠華站住了腳,撫著唇四下查看,心裡有忌諱,動過後都得恢復原樣。可惜找了半天,除了整櫃的書,就是些文房及香爐花糙,並沒有什麼可疑的。她有些泄氣,要抓住把柄不容易,畢竟禁中地方大,他的私房物件未必全放在這裡。
怎麼辦呢,難得進來一趟,空手而歸委實不甘心。裡間掛了半幅湘妃竹簾,隱約可以看見置了一張弦絲雕花榻。她轉進去,發現這裡是個別樣清涼的地方,陳設雅致,處處透著小qíng趣。
轉了半天有點累,她在榻上坐下歇腳,靠牆處有一根五色絲編成的流蘇,風chuī進來款款輕揚。她也是好奇,隨手扯了扯,結果嘩啦一聲落下一副捲軸,把她嚇了一跳。定睛細看,畫上妙齡女子執扇而笑,那眉眼神qíng分明就是她。
這歪打正著了麼?她驚訝不已,看來這就是東宮的那副畫像吧!雲觀的運筆她記得,一起一落細膩婉轉,他曾經替她畫過一張撲流螢圖,就是這個用色!
好啊,可算讓她拿住了!怪道他不許人進來,這是他的賊窩,當然害怕被人發現。看看這畫兒掛的位置,他還挺悠閒,躺下一拉就能看見,簡直無恥!
她又氣又惱,決定把畫摘下來,好好同他談談心。只是掛得高,不太好拿。左顧右盼,發現紫檀八仙立櫃旁有張杌子,正好可以拿來使一使。
她牽了大袖上去拖,不防衣擺鑲滾的蟬翼紗勾在櫃門的銅栓上,牽絆了下,險些勾破。櫃門被拖開一道fèng,她順勢拉開,架子上搭著件紫色的圓領袍,肩頭織流雲暗紋,似乎在哪裡見過……她探手去撥,忽聽磕托一聲,什麼東西砸了下來。她彎腰去撿,抽出來一看,是個長著獠牙的饕餮紋面具……
她看著這面具,忽然覺得天旋地轉。之前她也曾懷疑,但龍圖閣那次的絳紫衣袍在燈下屈成了褚色,她一直覺得只有禁中huáng門才穿那種顏色,便自發把範圍縮小了。誰知兜了個大圈子,真的終究假不了。
好個殷重元,她已經不知道拿什麼來形容他了,僅僅是不要臉麼?不是,他是喪盡天良!
她捂住胸,一陣陣氣血上涌,沖得她心頭髮顫。他究竟有多無聊,無聊到以捉弄她為樂。別人娶了妻子是用來愛護的,他就這樣拿她當猴耍。頭一回在龍圖閣,第二回gān脆進她的寢宮,張牙舞爪弄得她一身淤青。等她去柔儀殿找他,他還裝得睡意朦朧?
他不單瘋,還是個極好的伶人,演什麼像什麼。這下子好了,被她戳穿了,看他拿什麼臉來面對她!
她帶著儺面氣急敗壞走出了書屋,秦讓在門前蹲守,見她攜了東西出來,一時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下,膝行上前抱住了她的腿,壓聲哀告:“聖人,聖人……您這是要小人的命了……”
她垂首看他,冷冷一哂:“秦高品,我的命也快沒了。”
秦讓目瞪口呆,她揚了揚手裡的儺面,“你看好玩麼?”
秦讓還怔怔的,見她要挪步,忙道:“聖人往哪裡去?官家還未醒呢!”
她站住腳,細一思量,拐進了右手邊的穿堂里。那裡照不到太陽,很少有人來往,正好讓她冷卻脹熱的頭腦。
台階離地面有段距離,她放下儺面坐在階上,裙裾被風chuī起,臉上涼涼的。仰頭看檐外蔚藍的天,碧空如洗,在她眼裡卻變得荒涼起來。
☆、第33章
不能自亂陣腳,對付他這種人,就要學得和他一樣會偽裝。
穠華平了心氣,不惱了,就是有點失望。他這麼處心積慮,自己到底落進他的陷進里,還做了他的皇后。現在回頭想想,真沒意思,這輩子無路可退,只得和這個jian佞一道過日子了。
她嘆口氣,後撐著兩臂向上仰望,天上一片雲也無,那樣純淨的顏色,幾乎把人的魂魄吸附進去。她開始考慮應該怎麼和他對峙,總要挖出些什麼來。他不會莫名其妙關注一個人,通信九個月,其後三年雖沒有來往,難保他不會派人監視她。
這個人真是……怎麼說他呢!她哀哀的,眉心緊蹙,覺得很屈rǔ。眼裡含著淚,努力不讓它掉下來,仿佛掉下來,連尊嚴也一併墜地了。
身後有腳步聲,輕而纏綿。她沒有回頭,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可以辨認得出來了,他的步伐有種一唱三嘆的哀致味道。慢慢接近,她抖擻起了jīng神,準備好好同他算算舊帳。
“怎麼坐在這裡?”他說,在她身後站定,“我以為你走了。”
她唔了聲道:“我答應了不走的,向來說話算話。官家不叫人傳我,怎麼自己起來了?”
“躺久了不舒服,傷的是手臂,又不是腿。”
她轉過頭看他,“官家,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他點點頭,“你說。”
她牽著裙子把那個儺面緊緊蓋住,臉上堆砌起一層微笑,“你也坐下,我們聊聊過去好麼?”
他出身顯赫,從來沒嘗試過席地而坐,低頭看看這石階,心裡嫌髒,但還是坐了下來。和她在一起,肩並著肩,像十幾歲的少年一樣。面前是朱紅的宮牆和浩瀚的天幕,就那樣坐著,恍惚可以坐到地老天荒。
“官家以前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她輕輕地說,“喜歡她,想和她永遠在一起,有過麼?”
他似乎陷入沉思,想了很久才道:“我自小和別人不太一樣,別人能感受到愛和痛苦,我不能。我每天重複做著同樣的事qíng,從來不覺得厭煩。所有人都說我涼薄,可涼薄是什麼?沒有人對我好,我當然也不需要承擔感qíng的負累,所以……我沒有喜歡過誰。”他看了她一眼,“皇后為什麼問這些?”
她撫撫旋裙上的銷金刺繡,曼聲道:“我對官家的過去好奇呀,官家是大鉞的皇長子,雖不是太子,也曾執掌軍政,絕不會像你自己說的那麼簡單。”
天光朗朗,映照著他的側臉,看上去斯文秀氣。倒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標緻,他有重於九鼎的帝王之姿,是多年尊養塑造出來的一種底蘊。其實他和雲觀有些像,眉眼中都有傲氣,但笑起來很溫暖。只是他不常笑,剛剛大婚時他的臉像糨糊裱褙過似的,生硬,沒有表qíng。到後來相處久了,才慢慢變得生動起來。
“你呢?”他捧著胳膊問她,“你除了雲觀,有沒有喜歡過別人?”
她咬著唇,耳根有些發紅,“我待人是一心一意的,喜歡一個人就喜歡到底,想和他長相廝守。”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官家別怪罪我,我是實話實說。和雲觀相處,我沒有什麼煩惱,他事無巨細地照應我,我那時候可傻了,開玩笑喚他小爹爹,他氣得三天沒有和我說話。我在瓦坊沒什麼玩伴,只有個傻乎乎的阿茸陪著我。他不理我,我著急壞了,他出門會客,我就跟著他的車跑,跑了一里地,跑得腳都疼了。後來他不忍心,讓我上車了,還帶我去吃炙ròu……其實兩個互相喜歡的人,吵過之後感qíng會更深。不過官家沒有體會,和你說你也不懂。”
她是仗著自己有經驗麼?他有點生氣,“什麼叫和我說我也不懂?難道我是那麼愚笨的人嗎?”
她咂了咂嘴,“別發火呀,你現在有傷,不宜動怒。我不是說你愚笨,是說你沒有經歷過,不明白過程的煎熬。就是想去見他,又舍不下臉面,只得遠遠看著他。等他原諒你了,突然覺得他比以前更好,更可愛了。”
他皺起了眉頭,這種感悟又不是多深奧,他怎麼沒有過?他別過了臉,“小qíng小愛的東西,只有女人才那麼計較。”
她gāngān一笑道:“官家難道一點都不嚮往這種小qíng小愛麼?人活著,除了權力和富貴,還有很多叫人感覺幸福的事。比如愛一個人,哪怕她不知道,自己也覺得高興,難道不是麼?”
他語塞了下,沒有接她的話,在她看來簡直就是做賊心虛的表現。她再接再厲,假作無心道:“我以前在建安聽說過一個故事,進京赴考的讀書人路過一座廢棄的宅院,因身無盤纏決定借宿。進門後看見牆上掛了幅少女的畫像,讀書人心生愛慕,夜不能寐。後來中了進士,做上首輔後四處打聽,終於找見了那名女子,愛慕三載終成正果,迎回府邸做了夫妻。官家看,僅憑一幅畫像愛上一個人,這種難道不是小qíng小愛麼?人家還是當朝一品呢!”
她說完了仔細留心看他,他面上很平靜,幾乎看不出波瀾。受傷的那隻手放在膝頭,手指撫摩羅衣的紋理,大概還是有觸動的,多少能窺出一點不安來。隔了一會兒才聽他說:“故事就是故事,怎麼能當真?”
她嗯了聲,突然問:“官家有沒有遠在他鄉的朋友?”
她的問題越來越刁鑽,他隱約察覺到了。初六那天兩個huáng門未看守好門戶,讓她進了東宮,正好撞見他們設壇祭奠。她又不傻,自然要起疑,忍了兩日,終究忍不住了吧!
該來的總會來,他受傷後無法隨意走動,曾讓錄景去紫宸殿看過,一切如常。反正她沒有證據,頂多只是試探,他可以裝糊塗,她也不能奈他何。
他微揚起了一道眉,“我不相信任何人,也沒有什麼朋友。九重塔上只有我一人便夠了,如果身旁容得下人,豈不是要天下大亂了?”
他是打算同她周旋到底了,先前平息的怒氣又被他勾了起來,她反笑道:“我聽說官家的飛白寫得好,臨摹王羲之可以假亂真。我跟隨崔先生練過幾年字,待有機會寫與官家看,請官家為我指正。”
他似笑非笑道好,“皇后說的話有些怪,莫非是哪裡不舒心麼?”
她掩嘴嬌笑,“我何嘗不舒心了,今日有官家陪著聊天,我心裡高興著呢!官家背過身去,我讓你看一樣東西。”
他不大明白,搞不清她在打什麼算盤,“既然叫我看,為什麼要背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