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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凝眉道:“正當理由還不是官家說了算?起兵需要理由昭告天下,最後怎麼樣?她一哭二鬧三上吊,你連她rǔ娘都放了,把柄在何處?仗還不是說打就打!不過老身提醒官家,廢太子可以重立,廢后卻沒有重返的道理,官家是要君臨天下的,莫留了短處惹人笑話。”
他面無表qíng地望著她,“看來太后對冊封賢妃一事沒有疑義,那臣就命人擬詔了,早早定下,早些太平。”
太后拍案而起,“我何時答應立賢妃為後了?”
他冷聲道:“太后的意思是,臣必須按照你的意思立貴妃為後麼?臣弱冠登基,登基便親政,誰知如今竟要做兒皇帝了!貴妃刺殺皇后,嫌疑重大,這樣狠辣的人,如何統率六宮?”
太后幾乎要被他氣死了,憤然道:“說她有嫌疑,為何不查?什麼案子是擺在那裡自己水落石出的?還不是因為官家不想查,任人誣陷貴妃!”
“人證物證俱在,有什麼可查的?”他負手道,“貴妃眼下戴罪立功倒是可行,若要封后,只怕無法向眾臣及後宮御妾jiāo代。臣與太后在此事上有了分歧,最後冊立誰,還需從長計議。大軍在途中,前朝有很多事等著臣去處理。禁中後位暫時懸空,還請太后替臣主持宮務,一切有勞太后。”
一位君王有主見固然好,可是想做他的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太后沒有辦法,這次對話不歡而散,回到寶慈宮,依然憤憤不平。只是貴妃面前還需打圓場,因笑道:“官家為國事cao勞,貴妃體諒則個。我同他說起將你接出永巷的事,他未有微詞,想是心裡有數。封后的事我暫且未提,言官們議政時施壓,好過咱們自己開口。”一面說,一面和藹撫撫貴妃的手,“你自入宮來便常伴我左右,我心裡極喜歡你。如今李後被廢,於你是個大好時機,且按捺,早晚這鳳印會jiāo到你手裡。官家不易親近我知道,原是有李後作梗,現在她出居瑤華宮,你大可安心了。只不過還要你自己出把力,官家這樣的男人,風花雪月是一時興起,你若助他,他慢慢就會明白你的好處。”
貴妃諾諾答應,“臣妾無能,要孃孃替我cao心。官家不肯接納我,好在有孃孃心疼我,否則我的日子便難熬了。孃孃放心,我知道應該怎麼做,封不封后對我來說並不重要,只要能助官家一臂之力,我也心滿意足了。”
太后很欣慰,復安撫幾句,她便起身退出了寶慈宮。
慶寧宮離寶慈宮不遠,立在天街上能看見那輝煌的門楣,如今成了擺設,依舊巍峨而立。明明只有幾步之遙,偏要多費周折。她笑了笑,心道太后當她傻,三言兩語就想騙烏戎出兵,哪裡那麼容易!
她挽起畫帛往天章閣去,閣內勾當官忙迎出來見禮,她淡聲道:“本位是來查閱典籍的,請崔直學替我講解。”
勾當官應個是,退到偏閣請來崔竹筳。貴妃牽袖比手,“崔直學請。”
書架林立的閣中森森然,他們緩步往深處去,貴妃邊走邊低聲詢問:“大資可知道李後被廢了?”
崔竹筳道是,“上半晌就得到了消息。公主此來是為這事?”
她嗯了聲,“太后見官家,我知道她必定提出封后的要求了,可惜官家對李後余qíng未了,還想留著那位子,用以祭奠他的愛qíng。我有時候真想不通,我與李後同天進宮,為什麼官家偏鍾愛她?”
崔竹筳忖了忖方道:“寧王為太子時薨於東宮秘不發喪,直到第二年chūn才昭告天下。其中有九個月時間,官家冒寧王之名與李後通信,想是那時qíng愫漸生。官家有疾,不喜歡生人接近,李後與他神jiāo已久,他愛慕她,見了面自然也更親近,這是人之常qíng。”
貴妃聽後惘惘的,“原來如此……我早就失了先機,敗得也算合理。只是那李後有什麼好的,叫你們這樣心心念念。”她笑著問他,“大資對她也有好感罷?上次要不是你再三相求,七夕那日就應當趁亂把她給殺了。”
他卻笑道:“皇后死了,官家活著,豈不是給公主找麻煩麼?是我對寧王寄希望太高,以為他不會手下留qíng,沒想到qíng卻誤事了。至於我同她……畢竟教導她這麼多年,就是養只貓兒狗兒也有感qíng了,自然不希望她死。”
貴妃拿起一卷《白虎通》做幌子,又道:“我如今遇了困難,還需大資指點。照理說螳螂捕蟬huáng雀在後,大鉞出兵,後方必定疏於防範,烏戎趁機直取汴梁,未嘗不是好辦法。可惜烏戎國力不濟,且官家縝密,禁軍仍有四十萬駐防,就算烏戎傾全國之力,也未必能一舉拿下。不過烏戎南可取綏,東可攻鉞,官家總還有些顧忌。若這當口不分一杯羹,將來鉞國坐大,烏戎就危險了。戰事上的進退我不懂,我只知道要做鉞國的皇后,生下太子,只有這樣烏戎才能繼續存在下去。如今唯一的辦法就是除掉李後,官家沒了執念,封誰為後就無所謂了。我遠離故土,大資是我的智囊,這樣安排,大資以為如何?”
崔竹筳還是搖頭,“公主想得太簡單了,殺了李後非但不能做皇后,恐怕還要受牽連。官家究竟對她有沒有感qíng,從冊立新後這件事上就能看出端倪。李後死了,他能繞過誰?哀莫大於心死,對一個自視甚高的人來說,只有遭人背棄才是致命的。如何讓李後死心,徹底同他決裂,才是公主應該考慮的。殺人?下下策!”
貴妃聽他分析,自然也懂得他的私qíng,應承道:“大資說得有理,是我太急進了。大資這些年來勞苦功高,待功成之後,陛下定會重賞大資……那麼依大資的意思,李後不必死麼?可她在汴梁一天,我心裡便一天不得安寧。”
他說:“時機成熟時,臣會帶她離開汴梁,這樣公主便高枕無憂了。”
貴妃略怔了下,終於會心一笑道:“我也在想,大資早些離開天章閣,才可保萬無一失。官家是明白人,阿茸不與外界接觸,她所下的毒從何處來,總有一天會查到大資頭上。這裡畢竟不是烏戎,大資不得保障,孤身作戰只怕失利。還是同李後一道離開,大資求仁得仁,也可欣慰了。”
他眯眼審視她,貴妃自小生長在宮掖,小國的公主,從小有居安思危的覺悟,所以她的老練和年紀不對等。反觀穠華,比她還長一歲,花兒似的嬌養到十六歲,要不是身邊有個雲觀,她的人生應該不會那麼坎坷。論宮廷生活,貴妃當然是如魚得水,穠華呢,傻傻的姑娘,心思單純。你給她一根糙,她可以吟首詩來詠嘆,你給她虎符,她恐怕都不知道這東西派什麼用場。
所以不合適和不適應是兩碼事,不適應可以學著適應,不合適,就是一輩子的事。
他大度地挑了唇角,“臣一切以公主為先,自己如何,那是後話。公主在這裡逗留不宜過長,傳出去怕遭人懷疑。”
她說無妨,“我與大資只見過兩面,頭一次是天貺節,這是第二次。就算懷疑,也懷疑不到大資。”
“小心駛得萬年船,小心總沒有錯。”他一壁說,一壁挑了部《清靜經》遞給她,“公主稍安勿躁,路要一步一步走,太著急了容易絆倒。”
貴妃頷首,“我省得……官家不肯冊立新後,瑤華宮那位必定甚感安慰。須得讓她死心,甚至憎恨官家,這樣才能把官家的心拉回來。”
他聽她處心積慮,不由嘆了口氣,“公主愛官家麼?”
這個問題難倒她了,她皺著眉頭想了想,“我除了愛他,別無他法,否則餘下的日子怎麼過?”這是生在帝王家的悲哀,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活,連感qíng都是指定的,不愛也得敷衍。她彎起唇角,茫然一遍遍撫手裡的經卷,輕聲道,“其實我有時候很羨慕她,男人們都喜歡她,喜歡她什麼呢?喜歡她拙劣的生存技巧?她要是在烏戎皇宮,恐怕連渣滓都不剩了。就因為她無能,所以激發人的保護yù,連大資也難以倖免,我說得對吧?”
崔竹筳緘默下來,不能說她說得不對。他的確很憐惜穠華,但因為政治原因,不得不遵照指示送她和親。關於他的身份,對誰都是模稜兩可,曾說他祖籍在汴梁,其實不是。他是烏戎人,在朝中有官職,資政殿大學士這個職位原本是授予罷免宰相的,由他充任是開先例,以示榮寵。他十六歲便學成,然後到了綏國,為接近當時的鉞國太子,千方百計入了李府。穠華的整個少年時期在他的見證下度過,他陪在她身邊的時間最長,甚至她父親過世後,他離開李府,也並未走得太遠,依然就近關注她。一個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女人固然值得欽佩,同時也減少了令人牽腸掛肚的優勢。世上的人都有同qíng弱小的本能,他也不例外。
“她卷進這場混戰是我一手挑起的,到最後也希望能由我平息。”
“可是她不愛你。”貴妃悵然道,“就像官家不愛我一樣。”
他說沒關係,“只要她好好的,遠離紛爭,我會讓她愛我的。”
他一副有把握的樣子,貴妃很滿意,莞爾道:“大資果然胸有成竹,如此看在大資的份上,暫且便不動她吧!”
他拱了拱手,“多謝公主。臣也是為公主著想,瑤華宮外必定有人駐守,萬一弄巧成拙,反倒給了官家理由接她回宮。”
貴妃不笨,心裡都明白。現在只盼李穠華早點消失,便一味地追問:“大資接下來有什麼計劃?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說不必,他自有道理。如今對穠華來說什麼最重要,便從哪裡下手。不可避免的要讓她難過,但是沒辦法,她的人生正在走向敗落,入了瑤華宮,再復位的機會已經微乎其微了。他日今上吞併綏國,一個亡了國的妃嬪要想翻身,朝堂必定一片譁然。何必經歷那種口誅筆伐的痛苦,倒不如跟他走,走得遠遠的,平靜度過餘生。太多的yīn謀他也厭倦,最近常想起在中瓦子的生活,市集從傍晚開到五更,小販徹夜叫賣。天亮時分勾欄里的行首結伴出來吃羊羔酒,叫上一角子,坐在酒肆外的棚子下,拿酸杏蘸鹽吃……
貴妃回宜聖閣去了,她有她的算計,但不敢輕舉妄動,畢竟也怕他倒戈一擊。這個亂世,誰是可信任的?沒有感qíng,一切都是空談。
他回到偏閣把剩下的事物處理好,將到關閉宮門的時候,jiāo代閣內勾當官一聲,便從西華門出去了。
心裡還記掛穠華,不知道她安頓妥當沒有。瑤華宮看似名頭響亮,其實不過是規格很低的宮苑。布置成道觀模樣,裡面有若gān尋常女道,偶爾幾個名號響亮的,都是禁中貶出去的貴人。他從內城往東,策馬徐行,想過去看她一看。但終究是皇家苑囿,有很嚴格的制度,他一個男人,連遠觀只怕都要受驅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