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穠華心裡駭然,她果然是小瞧了他。大鉞王座最後的贏家,怎麼可能是等閒之輩!雲觀的行動全在他掌握之中,那她的存在對於他,也許從來就不是秘密。
☆、第6章
可是又該如何辯解呢?若雲觀真是他殺的,他能不能容忍禁庭之中有她這樣的存在?
穠華勉力定下神道:“確有此事,因舊宅和懷思王府邸離得近,少時常串門走動。後來漸漸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別,就沒有小時候那麼熱絡了。王爺離開建安我沒能送他,前兩年聽說他薨了,委實難過了好幾日。我初初領命和親,心裡忐忑得很。可是再一想,官家終歸是王爺的兄長,看在王爺的面子上,也不至於難為我。”
說得十分巧討,畢竟他和雲觀是兄弟,雲觀的死,他應當惋惜難過,對於弟弟的舊友,更該多些照應。
今上一哂,不再問別的話了,轉過臉對太后道:“垂拱殿裡還有臣工等我議事,兩位公主煩勞孃孃費心,兒就不在這裡多逗留了。”
他既然相看過,想必心裡也有數,太后不便追問位分怎麼安排,稍過兩天自然有定論。因點頭道:“你政務要緊,去便去罷。公主們有我來安排,先撥兩處閣分安置她們,待你頒了詔書再挪不遲。”
今上揖了揖手,印金龍紋刻在袖緣的黑滾上,揮拂之間華光璀璨。經過穠華面前倒不曾錯身而過,腳下似乎略一停頓,也許又看她一眼,方緩步去了。
他一走,殿裡氣氛才鬆散下來。太后請她們用果子,嘆息道:“既然二位入了宮掖,有些話便敞開了說罷。你們也瞧見了,官家萬事一身,很是辛勞。加之他對男女之qíng一向不看重,到如今膝下仍無子嗣。這後宮之中佳麗不少,從妃到貴人,共有二十七位。這二十七位娘子,至今無一人進幸,豈不荒唐可笑?依我說,不是官家不染俗塵,俱是她們無能。二位公主出身顯貴,又是上上之姿,應當比她們更得眷顧才對。”
換句話說,如果官家不臨幸,她們就連那二十七位御妾都不如,往後也沒臉在宮裡走動了。果然人家媳婦不好做,穠華和持盈jiāo換下眼色,想苦笑,又生咽了回去。殷重元話是不多,但句句鋒芒畢露,剛才一來一往就能看出來,他似乎對誰都不滿意。穠華想起那雙眼,眸子清正,卻隔著一層堅冰。他不相信任何人,刀鋒一划,楚河漢界,皇帝做到這份上,真應了那句孤家寡人了。
太后卻殷殷期盼,希望兩位公主的到來,能為大鉞禁庭注入新的活力。不過這種事急是急不來的,總要個過程。公主們柔qíng似水,潤物細無聲麼,官家終有一天會鬆動的。
“一早上忙到現在,都不曾好好歇息,想必公主們也累了。”太后別過臉吩咐內侍,“領二位公主回閣內,好好侍候。命後省加派管事的huáng門主持,公主們缺什麼全由他們張羅。”說罷槌槌肩頭道,“有了年紀,略坐一會兒就渾身酸痛。公主們去吧,等官家得了空,請他帶你們上艮岳散散心。那地方可說是天上人間,比禁中要美得多。”
兩人起身道萬福,請太后保重鳳體,按序退出了寶慈殿。
到宮門上,遠遠看見時照領著金姑子她們在夾道里等候,見她來了,忙上前匯合。因左右有人,不好張嘴,拿眼神詢問她。她微微一笑,讓他們放心。
內侍殿頭在前面引路,不時回身細心招呼,笑道:“出宣和門有處宮苑,苑內殿閣眾多,太后撥了翔鸞、儀鳳二閣讓公主們暫作安頓。臣已經先遣了尚宮進閣內鋪排,公主們且好生養息,若太后和官家有請,臣自當派人通傳。”
穠華道好,“我們這一來,倒給諸位中官添了麻煩。”
那殿頭略有些訝異,大概沒想到公主會對他說客套話吧!回過神來忙道:“哪裡,公主們尊貴非凡,不久之後還會是這禁庭的主人,臣能有幸伺候,是臣上輩子燒了高香。長公主無需與臣客氣,臣叫錢十貫,初進宮時叫錢萬緡。後來官家說區區一個huáng門,萬緡只怕我當不得,便改叫十貫了。”
穠華不由發笑,“哦,十貫是個好名字,叫上去順口。”
錢十貫咧嘴應是,“百姓的願望很簡單,不外乎要田要地。臣的爹娘沒念過書,自然覺得錢越多越好。”一面笑著,一面引她們進了宮苑。
持盈有些怏怏的,臉色也不豫,但見兩閣離得不遠才打起jīng神來,噯了聲道:“我開一扇窗,遙遙一呼阿姊就能聽見罷!”說著壓低聲兒湊在她耳旁私語,“我覺得官家不喜歡我,萬一把我送回烏戎,我就沒臉見人了。”
要真論不喜歡,她豈不是比她處境更艱難?穠華只得寬慰她,“官家記得你,算是舊相識,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你也曾說他不善言談,剛才沒有任何不悅,就說明是好兆頭。你安下心來,先前官家對我說的幾句話你也聽見了,如果真要送走一人,非我莫屬。”
持盈眉心果然舒展開了,畢竟年輕,心裡有些得意便掩不住。穠華其實不比她大多少,處世態度卻和她不同,持盈是一徑裝得單純無害,她卻寧願世故圓滑。也許生xing活潑可以討得今上歡心,但是宮闈之中從來不缺這種天真爛漫。弓拉得太滿容易折斷,能委以重任的,往往都是靜水深流的人。
彼此都有三分保留,最後不過相視一笑。隨錢十貫緩步走,到岔道口分了手,各自回閣了。
應付那些人確實累,她進門換了衣裳便躺倒在美人榻上。端午過後天氣悶熱,四面窗戶dòng開,侍女放下海棠竹簾,隱約的光從竹篾間隙透進來,剪碎一地金箔。微有涼風,chuī動她垂逶於地的大袖,那袖頭覆了一層滾雪細紗,撩起來,飄飄拂拂輕得像夢。
chūn渥跽坐在她榻前打扇,輕聲問她,“公主見到官家了麼?”
她閉著眼嗯了聲,“見到了。”
“如何呢?官家和你說話沒有?可還順利?”
她睜開眼,眉頭輕蹙。翻了個身撐起來,抓住chūn渥的手道:“rǔ娘,他提起我的出身,還有和雲觀的關係。我覺得這人真可怕,他身在皇城,但是dòng悉天下事,我怕沒等我有什麼動作,就被他正法於宣德門前了。”
chūn渥點住她的唇道:“杞人憂天,你的出身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妨礙。他要的不過是和大綏皇帝有牽扯的女子,管他是否出自大內。再說懷思王,你們之間的事,只有你們兩個人知道。沒有父母之命,沒有媒妁之言,誰能拿來當真?你只要一口咬定不過是舊識,他就算要動你,也得顧忌你身後的綏國。”
她聽了又仰回去,輕聲道:“我是這麼說的,怕他信不實罷了。這人看來不好糊弄,眼神像刀一樣,他看著你,會叫你不寒而慄。”
chūn渥憐憫地看她,“你怕了麼?在建安時我就勸過你,有些事不能輕易動心思。你是弱質女流,又沒有一招半式傍身,憑什麼……”話趕話的,險些說出口。她回身看了看,寢殿裡並無外人,便悄聲道,“現在還不算晚。郭太后的意思,你若不想放在心上,便用不著理會。如果能登上後位,定下心來追隨官家,未為不可。你想想,皇后不當,偏要回去寄人籬下,毀的是你自己。什麼成國長公主,就算封你個鎮國公主又怎麼樣?金姑子和佛哥,你不可太過信任,心裡所想,自己要有保留。路終須你自己走,好與壞,甜與苦,都要你自己承受。”
穠華被她說得惶惶的,左思右想委屈氣涌,牽著她的袖子道:“我知道娘是為我,可這事我打算了好久,不會有更改。你說的是,我和雲觀之間怎麼樣,只有我自己知道。究竟值不值得,我心裡有數。”
chūn渥看她堅決,知道等閒勸不回來,沒辦法,唯有問她,“懷思王走時年十六,也不算小了……他沒有碰過你罷?”
穠華頓時紅了臉,“娘想到哪裡去了,他是守禮的讀書人,我自小也學女德,怎麼能做出那種逾越的事來。”
chūn渥鬆了口氣,笑道:“我料你不會,也是為了安心才問你。唯恐你不知道其中厲害,回頭要進幸,出了紕漏就活不成了。”
她尷尬地掖掖臉,轉過身去不說話了。漸漸呼吸勻停,大約是睡著了。chūn渥摸摸她的頸子,探她有沒有出汗。她總把她當作孩子,她在別人面前偽裝堅qiáng,她看著很心疼。她爹爹把她jiāo付給她時,她才十一個月大。自己辛辛苦苦餵養她,對她的心永遠是無私的。所以什麼仇啊恨,在她眼裡一點都不重要,只要她活得好就夠了。
然而穠華不這麼認為,年輕人,心頭攢著一把火,可以為義氣毀天滅地。她到底還小,懂得什麼是愛?或許只是失去摯友的痛苦,讓她錯以為那就是愛qíng。也許再等些時候,真正做了別人的娘子,做了孩子的母親,今天的意氣用事就顯得可笑了。
東邊的檻窗開得太大,風驟起,把竹簾chuī得翻捲起來。chūn渥怕她受寒,正要起身去闔,她又勾起頭來叫了一聲,“娘去傳時照,我有話問他。”
chūn渥應了,挑珠簾出去叫佛哥。不一會兒時照來了,立在檻外回話,“臣聽長公主的示下。”
穠華整了衣領叫他進來,和煦問他:“你進宮有多少年了?”
時照掖手說:“臣七歲入宮,到今年中秋滿十二年了。”
她哦了聲,那尾音婉轉,蜜里滌過一樣,柔聲道:“你是入內內侍省②派到我這裡來的,既進了我的閣門,就是自己人。你也知道,但凡入掖庭的女子,沒有一個不想登高,我也一樣。據你說,這種心思是好還是壞?”
時照微微笑了笑,“臣在長公主門下,自然會說好。”
一人得道,jī犬升天,這個道理人人都懂。穠華甚滿意,頷首又問:“那麼官家每常去哪些地方,你可知道?”
一座皇城,千百個女人,你貪圖一時清靜,別人也許正在積極謀劃。機會一旦錯失就不會再來了,所以要先發制人。不一定非要碰撞出火花來,有時驚鴻一瞥,反倒意味更深長。
時照是聰明人,這點小小的人qíng還是賣得的,俯首道:“官家於紫宸殿視朝、垂拱殿聽政,除此之外,偶爾會去寶文、天章、龍圖三閣翻閱典籍。只是吃不准什麼時候,興致來了便走一遭,沒有定規的。”言罷抬眼望她,“不過每常駕臨,事先都要差人知會。臣有兩位摯友任閣內勾當官,倘或長公主有吩咐,臣願為長公主分憂。”
這真是及時雨一樣的消息,穠華欣然而笑,“中官體人意,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有所成,必定不會忘了你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