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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哥道是,“陛下早就遣了使節道賀,早前也有拜帖送進內庭來,公主忘了?”
她哦了聲,“我大概是太緊張了,竟忘得一gān二淨了。”
阿茸替她抿頭,一層層的頭油抹上去,看著鏡中人笑道:“我以前讀過一本書,書上說女人一生就是為大婚這天而活,無論如何公主嫁給了鉞國的皇帝,天下女子皆羨慕你。所以高興些,畢竟皇后一輩子,大婚只有一次。”
說起這個她愈發感傷了,不管她是虛qíng也好,假意也罷,拜堂是真的,喝jiāo杯酒是真的,也許還要同chuáng共枕,那也是真的。她一向主意大,把自己置於這樣的境地,是她自己的選擇,的確沒有什麼可抱怨。
金姑子見她不開懷,低聲道:“還有一樁事要告訴公主,咱們尋見了崔先生,崔先生說會儘快入禁庭,離公主近些,好替公主分憂。”
穠華訝然回頭,“禁庭里都是huáng門,他怎麼入宮掖?”
佛哥笑道:“公主忘了,宮中除了huáng門還有御醫和畫師,不過隔一堵牆,在禁中受些控制罷了。天章閣內藏圖籍、符瑞、寶玩,huáng門難堪重任,和官家切磋技藝,還需那些有造詣的學者。崔先生到了大鉞四處活動,結jiāo了朝中幾位相公,到時候自有人舉薦他。”
穠華點了點頭,“這麼說來,那天我進龍圖閣,是不是有哪個畫師沒有即時出宮,恰巧和我遇上了?”
金姑子說不會,“出入宮門都有內侍詳細記檔,要是連這點都辦不好,他們也不用活了。”
罷,這些都不去想,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吉時也快到了。她心裡忐忑,人多,在她眼前晃悠,把她攪得六神無主。因道:“你們去外間候著吧,rǔ娘留下,和我說說話。”
眾人應個是,俯首退了出去。
她踱到窗前向外看,今天的宮闈和平時不一樣。自從搬到慶寧宮,她每常像這樣眺望,看多了熟悉了,卻沒發現這皇城中軸上最輝煌的所在,還有這樣柔艷嫵媚的一面。燈火錯落,映照著殿頂青色琉璃瓦,如波光浮動的湖面。她甚至聽見隱約的笙歌從集英殿方向傳出來,也許前朝的婚宴已待開席了吧!
其實她有些怕,皇后好做,dòng房花燭怎麼辦?她現在像砧板上的ròu,默默靜候,有種等死的感覺。
她轉過臉看chūn渥,“我聽說民間婚嫁聽取雙方的意見,是嗎?”
chūn渥說是,“如今不像以前了,媒人牽線,擇吉日過帖,男女可以見面相親。要是中意呢,小郎君在姑娘冠子上cha金釵,算是定下了。要是不中意,則送彩鍛兩匹,謂之壓驚。”
她笑了笑,“相親倒挺好玩的,可惜我是直來直往,沒有這一說了。官家這人真奇怪,他羞於見人麼,一直不肯露面。今天要行大禮,要是照舊躲著我,我可怎麼辦?”
說起這個的確叫人難以理解,一位帝王,極少流連後苑,這種事qíng說出去,高斐大概會笑死吧!
chūn渥道:“我先前聽宮中老資歷的內侍說起,官家自小脾氣古怪,五歲多才開口說話,也不願意見生人。據說他要刻一方印,可以在案前定定坐上十個時辰。有一回他的侍讀周衙內不慎落水,官家那時就在岸上,眼睜睜看著周衙內沉下去,連呼救都不曾有一句。周衙內陪伴他六年,死得實在可惜,所以我有些擔心你。”
朝夕相伴的人死在面前都可以熟視無睹,那殺雲觀便更不會猶豫了。穠華緘默下來,大袖下的十指緊緊攥起,若不是知道帝後大婚九門戒嚴,她今晚就想一刀結果他。可是不能,她不顧及自己,得顧及身邊的人。殺人一千自毀八百,這是最愚蠢的手段。
chūn渥見她憤恨,又覺得畢竟大喜的日子,說這個不吉利。便牽著她的手引她坐下,細聲道:“我也不勸你如何,到眼下看,只有一條路可走了。你要想辦法讓官家喜歡你,這點很要緊。只有讓他喜歡,才不會對你有戒心。”言罷愛憐地撫她的耳垂,溫柔的目光流淌過她的面頰,微笑著,唇角卻有些扭曲,“我的孩子,即便你貴為皇后,在我眼裡都是最乖巧的孩子。我只希望你好,能幸福地活下去。今天是你大婚,雖然和別人的婚姻不一樣,但我仍然覺得很高興。你長大了,即日起就是大人了,萬事要審慎,要權衡利弊,明白麼?”
殿內殿外人太多,她們說話只能點到即止。穠華對她安撫一笑,“娘為我好,我都懂。幸好我在禁庭不是無依無靠的,有你和阿茸,我不會害怕。”
她這樣的基本屬於盲嫁,良人不良,至今只見過一面,還不如民間知禮。chūn渥拍拍她的手,鼓勵式的對她微笑,不再多言。引導的尚宮進來,福下身子通稟:“吉時到了,請聖人移駕垂拱殿受冊,再至福寧殿行大禮。”
帝後大婚是個極其複雜的過程,不像外面百姓,拜過了天地就算數的。皇后拜堂前需正式授以冊寶,接群臣拜表。太后體恤她,命一切從簡。但即便如此,整套的縟節依舊弄得她暈頭轉向。
垂拱殿是外庭,皇帝視朝的所在,皇后冊命也在那裡。她的寶座面北設在庭階下,內官引她入殿,便看禮直官和一幫朝臣們持節展禮。反正宣讀的溢美之辭她隻字未入耳,只是耐心端坐著,受他們進退賀拜。
人多得走馬燈似的,待中書令和中書侍郎退出大殿,又是一群盛裝的內外命婦入殿就位。冊寶使和副使緩步捧著盤螭紐金寶走來,這就說明外庭的朝拜接近尾聲了。她站起身接印,沉甸甸的份量落在雙手,突然有了重見天日的快樂。
再升座,禮直官一聲“拜”,底下命婦烏泱泱跪倒了一大片。穠華眯眼看著,心中澀然。這些人里有禁庭的御妾,她們行禮如儀時,究竟懷著怎樣一種複雜的心qíng?大約都不好受,還要裝作由衷的高興,以體現對帝後無條件的景仰和服從。
禮畢,降座回涌金殿,接下來就是正常的婚禮流程了。拜堂在福寧殿,dòng房在後殿柔儀殿。一般qíng況下帝後同住一個月,當然要視官家心qíng而定,也有第二天就打發皇后回自己寢宮的。
chūn渥為她蓋上銷金蓋頭,一片火紅兜臉罩下來,遮擋住她的視線,只能從邊角晃動的流蘇里隱約窺到些光景。
左右女官上前攙她,階下停著花檐子,那是一種結花的藤轎,專門為婚禮時迎接新娘所用。路途雖短,也要按俗禮施排。她坐進去,聽見一路撒花紅、利市錢,孔方兄砸在路邊基石上,叮噹作響。
到了宮門前,克擇官捧花斗,撒谷豆彩果。丹陛上鋪了青氈花席,女官引領她下轎跨馬鞍,入殿內坐帳,這一道有個專門的名目,叫坐chuáng富貴。也還算好,帝後大婚和坊間不一樣,至少沒有亂糟糟看新娘的俗禮,dòng房也不許閒雜人等光顧,內外命婦們都在東門外等候。
穠華長出口氣,雖然厚厚的喜褥叫人臀上生汗,至少暫時能歇一歇了。唯一難受的是蒙著蓋頭看不見,總覺得腦子裡暈沉沉的,隨時有可能磕倒。
這廂正想抬手捏肩,因為鳳冠實在重,幾乎要舂短她的脖子。手剛抬了半尺高,突見一片雲龍紋絳色紗袍翩然而至,白襪黑舄踏上腳墊,右邊chuáng褥往下一陷,她身側染紅的花生骨碌碌滾將過去,撞在他的佩綬上。
那是殷重元,就算看不見臉,知道他在,qiáng大的壓迫感也讓人很不適。穠華心裡作跳,垂眼瞥了瞥,他端坐著,一雙文質纖長的手按在膝頭,指甲蓋兒圓潤光潔,泛出健康的色澤。
他無聲無息,仿佛身邊坐的人與他毫不相gān。穠華起先緊張,漸漸鬆散下來。心道有什麼了不起,就像孃孃說的那樣,早晚是裙下之臣,等著瞧罷!
她挺了挺腰,未幾聽見尚宮在簾外引導,請官家牽巾拜堂。同心結的一端遞了過來,她接住綰在手上,他一步步倒退著,將她帶進了福寧殿。
司禮官高唱喜歌,奇怪的曲調和祝詞,同綏國不一樣。伴著那歌聲,今上舉機杼來挑她的蓋頭,往上掫起來。她臉上原先氤了層薄汗,豁然開朗,頓時一片清涼。然後面前對站的人撞入她眼帘,這是第二次相見,離得近,連他的睫毛都看得分明。
他是天之驕子,養尊處優的生活作養出雍容的五官。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玉簪導挑朱紅組纓垂掛在胸前,繁複卻沖淡了眉目間的凌厲。只是單看這雙眼,幽深如寒潭,依舊親近不得。
兩兩對望,同時別開了臉。穠華開始反省自己做得不甚好時,突然意識到他看她的眼神毫無愛意不說,居然還充滿了厭棄。她也不生氣,無所謂,現在越討厭,日後喜歡起來越百爪撓心。不愛笑、話少、悲喜都遲鈍,這樣的人格有缺陷,她量大得很,不會和個半瘋斤斤計較。等過了今天,且看她大放手段。反正太后特許她做妖后,她也沒什麼可顧忌的。
她斂了神,同他一起拜謝太后。太后笑吟吟,滿臉的歡喜。佳兒佳婦麼,對於孀居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看見兒子成家立室更叫人滿足的了。她開始幻想含飴弄孫的場景,應該用不了多久的。帝後大婚休朝三日,她此前早有安排,這三日就把他們困在柔儀殿裡。吃住在一處,皇后又是聰明人,一定知道怎麼藉機培養感qíng。
☆、第10章
鉞國的婚俗和綏國不一樣,夫妻jiāo拜是在dòng房裡。穠華倒退著復牽今上回柔儀殿,這次眼前豁亮,只是禕衣裙裾長,每一步都得小心。
兩個不太熟悉的人對站著,氣氛很尷尬。匆匆拜過又坐帳,到這時覺得體虛乏力,腿都有些打顫了。
尚宮送雙杯來,笑著念白,“桃之天天,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請官家與聖人對飲,從此夫唱婦隨,鸞鳳和鳴。”
合卺酒杯的杯耳拿同心結連接,待新人用完了要置於chuáng下,一仰一覆,取大吉大利之意。喝jiāo杯酒這步必不可少,一gān司儀的尚宮眼巴巴看著,穠華以前滴酒不沾,這回也不得不豁出去了。她沖今上舉杯,略帶羞澀地微笑,那眸光輕柔,融融chūn水一樣,“官家……”
今上抬起眼,沒什麼表示,一仰脖子便把酒gān了。
其實她有句話在唇齒間徘徊,想撒個嬌,比方說臣妾不善飲酒,能否只喝一口什麼的。結果沒等她開口,殷重元簡單直接地喝完了,然後兩眼望著她,頗有點你隨意的意思。
不解風qíng是很不好的,她心裡狠狠想,笑容後來變得有些猙獰了,一橫心,整杯都灌下了肚。
鉞國和綏國不一樣,曾經是個熱血澎湃的國度。取國號為鉞,戰爭氣息從古至今一直鐫刻在華表上。本來就是刀劍打下的江山,即便上百年過去,逐漸變得弘雅大度,骨子裡仍舊有他勇猛果敢的本xing。鉞人好飲酒,綏國細嘬慢品的美德這兒全沒有。合卺酒的酒盞有男人的拳頭那麼大,等喝完,喉嚨里源源不斷辣下去,五臟六腑都要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