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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不等今上接口,憤然道:“巧言令色!官家病中,險些把命斷送在你手裡,你還有臉來指責他?”轉身對錄景道,“皇后不肯認罪不要緊,去把殿前司趙嚴傳來,命他率御龍直捉拿寧王,有他們在綏國時的jiāoqíng為證,皇后所作所為都與寧王脫不了gān系。”
錄景待要領命,卻聽阿茸高聲說不。她哀哀看了皇后一眼,掙出鉗制,伏在太后面前泥首道:“婢子一人做事一人當,此事聖人毫不知qíng,太后要拿便拿婢子,千萬不要難為聖人。”
太后掖著兩手垂眼打量她,“別為了保全你主子,胡亂頂罪。你一個小小的宮婢,如何與官家有深仇大恨,膽敢弒君?”
阿茸在地上簌簌抖成一團,扣著磚fèng道:“婢子是奉命行事,婢子離開綏國前,曾得郭太后召見。郭太后許婢子重金,命我伺機毒殺官家。聖人心思單純,郭太后有意繞開了她,只吩咐婢子一人。今日綏使到訪,婢子覺得時機成熟了,便決意動手,不曾想棋差一著……天意如此,無話可說,只求速死。”
她的這些話令穠華驚訝,她實在難以置信,也無法將她和郭太后聯繫到一起。這算是在求qíng麼?分明是在挑起另一場更大的災難。
她茫然趨身問:“阿茸,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最意想不到的危險在身邊,她將她和chūn渥視作親人,她跟了她九年,若是金姑子和佛哥倒罷了,沒想到竟是這樣一個看似毫無心機的大孩子。她心裡刀絞似的,按著胸口跌坐下來,恍惚感覺走上了末路,只怕再也沒有安寧日子了。她被最信任的人推進深淵,就算僥倖能活,剩下的也只是無盡的痛苦。
太后卻面有喜色,回身道:“官家可聽見,是綏國郭太后派她來的。”
今上燒得暈眩,但心裡清楚,這個毒必定是雲觀的手筆,若不拿綏國做擋箭牌,雲觀必死無疑。果然好主子,調理出來個好奴婢,主僕齊心,雲觀何其有幸!太后呢,其實她世事dòng明,qíng願將錯就錯,自有她的道理。他望向皇后,她失神癱坐在那裡,看不清她的表qíng里究竟蘊含了些什麼。他只品咂到一種無盡的苦楚,他這樣愛她,甚至最後關頭還想替她遮掩,可惜在她眼裡都不算什麼。之前的恩愛都是假的,終究是別人的愛qíng,他在邊上旁觀,躍躍yù試,試圖接手,最後還是一敗塗地。為了雲觀將綏國拉下水,不管阿茸怎樣大包大攬,她的前途算是毀了,毀了……
他喘了兩口氣,艱難地閉上眼睛不再看她,“暫且不宜聲張,此事關係重大,不能僅憑一個宮人的證詞就做論斷。”
太后道好,吩咐錄景,“將皇后宮內的人都拘起來,尤其是她親近的,那個rǔ娘,還有兩個女官,務必要嚴加審問。殿前司來人了麼?把這個下毒的押入大牢,至於皇后……涌金殿是不能呆了,送進西挾,聽候發落。”
所謂的西挾是禁中的冷宮,但凡有犯錯失寵的后妃,都會被關進那地方。那裡可沒有錦衣玉食、高chuáng軟枕,幾乎半廢棄的宮苑清冷孤淒,大約只有送飯的時候能看見個把人吧!
皇后似乎認了命,被帶走時沒有再出言央求。太后輕輕吁了口氣,回身到今上chuáng前,安然道:“這是個好時機,可以藉此剷除寧王,亦有了起兵的藉口。貴妃那裡,官家還需善待。畢竟三國鼎立,拉攏了烏戎,莫叫綏國和烏戎結盟,對我大鉞才有利。按捺些時日,待打下綏後,再吞併烏戎不遲。”
他心裡亂得厲害,兩眼痴痴看著屏風,她的身影消失了,他人便昏沉下去,“孃孃回寶慈宮罷,一切容後再議。”
太后蹙眉看他,“官家是打算為個女人一蹶不振麼?上次七夕遇襲,原可以藉機發作的,因你還有牽掛,白白錯過了,這次再不把握機會,更待何時?”說著悵然搖頭,“只怪你爹爹那時簽的君子協議,自己不長進就罷了,還掣住了子孫的手腳。為君者不想一統天下,當個什麼皇帝?你莫非只願守著你的小國偏安一隅?撫治四海、萬國來朝,難道不是你的願望麼?官家當警醒,今日你懈怠了,明日別人的刀便架在你脖子上,到那時再懊惱,就悔之晚矣了。”
他靜靜聽她說了那麼多,突然道:“孃孃在先帝時期封貴妃,孃孃同爹爹相愛麼?”
太后愣了下,“愛qíng在帝王家算個什麼!”
他慢慢點頭,“我記得那時爹爹獨寵雲觀的母親,帝後恩愛,一時被傳為佳話。孃孃沒有愛過,所以不懂其中的滋味。”
太后起先有些失神,被他戳中了痛處,驀然變了臉色,“官家可是病糊塗了?你是一國之君,竟談起愛不愛來!你懂愛,懂得又有什麼用,她愛的不是你,你這片心空扔進了溝渠里,不值錢。你瞧見那個下毒的宮人了麼?大眼無神,一看就不是個jīng明的人,若不是皇后授意,她有這個膽子麼?你別再替她開脫了,其實你心裡早就知道,只是不願意承認罷了。皇后去而復返,分明是他們做下的套。還有……”說著略一頓,臉上有些尷尬,“你與她這樣恩愛,她可將身子jiāo付你?”
今上怔了下,“孃孃怎麼問起這個來?大婚第二天……”
“那快綢帕做了假,你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她瞥了他一眼,“你樣樣仔細,這上頭沒經驗,圓房哪裡那麼多的血,不過幾滴就是了。送來紅通通一大片,孃孃是過來人,難道還被你們糊弄了?”她黯然看著兒子,心裡實在有些難過,“得意啊,一個女人若真愛你,想同你好好過日子,不會藏著掖著不給你。只有做了真夫妻,願意為你生兒育女了,這個女人才真正靠得住。我如今懷疑她可是和寧王行了苟且之事,才會如此死心塌地念著他。”
他的頭又劇烈地痛起來,太后越說他腦子越亂。除卻十五那晚她睡著了,其實前一次她是甘願的,只因為兩個人都沒有經驗,白白làng費了,這件事不該怪她。若說她和雲觀苟且,他知道不會,她手臂上的宮砂一直都在,她的清白不容置疑。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偏要讓阿茸做羹?為什麼阿茸會往盅里下毒?他眼下病得昏沉,一時千頭萬緒,什麼都想不明白。她被帶到西挾去了,他心裡不舍,又覺得她可恨,昏昏沉沉將死一般。太后再與他說話他也不應了,沉寂下去,沒了聲息。
“官家可有防備?恐怕寧王知道她們動手,會有行動也未可知。”
他擰緊了眉頭背過身去,之前自然早有準備的。雲觀也沒那麼蠢,內城的禁軍他攻克不了,反正身在其位,若他真被毒死了,也不怕大位旁落。
太后等了半日不見他應答,無可奈何地去了。他睨眼望窗外,前殿的琉璃瓦殿頂上落滿了銀輝,他探手把帳子扯了下來,阻擋住視線,心底無邊晦暗。
汴梁一片月,照著福寧宮,也照著西挾。
穠華被推了黑dòngdòng的正殿,踉蹌一下跌坐在地上。青磚微涼,她身上是隆重的禮衣,襯著這殿裡簡陋的擺設,有種繁華成灰的淒涼。他們連一支蠟燭都沒有給她,她突然嘗到了從天上跌進地獄的滋味,心裡驚惶,環顧四周,寂靜的夜,森森的殿宇,她身邊沒有人陪伴,她們都被關押起來了,誰也救不了她。她害怕黑,也害怕一個人,想起十五那晚被丟棄在野外,也是這樣的感覺。
不願意在黑暗的包裹下枯萎,背靠殿門坐在那片狹長的光帶里,即便沒有溫度,也有種悲涼的熱鬧。她低頭看月色中的手,青灰的,死屍一樣,心裡大大地恐懼起來。惦記chūn渥和阿茸,想念以前在中瓦子的日子,可惜都回不去了。忍不住失聲嗚咽,哀鳴在空dàngdàng的殿裡徘徊,大得令人心驚。她咬住唇不敢出聲,眼裡凝聚了厚厚的水殼,一眨眼便大片破碎。哭了一陣,漸漸冷靜下來,屈起腿,把臉偎在膝蓋上。她已經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望了,原來她一直無依,寂寞的時候,只有自己給自己溫暖。
☆、第53章
夜深了,到了子時,王府中只點一盞油蠟,燭火如豆,燈下坐著的人一臉肅穆。
門吱呀開啟了一條fèng,成則側身閃了進來。他抬頭看他,有些急切,“怎麼樣?”
成則搖了搖頭,“阿茸投入大獄,皇后被關進西挾了。原本今日天時地利,綏國使節到訪,今上身體又抱恙,只要不出意外,應當是能成功的。可惜太后和貴妃中途摻了一腳,竟被她們識破了。”
他靠向椅背,表qíng失望,“王太后從來就不是個簡單的人,她會出現,必定是哪裡走漏了風聲,讓她得到消息了。”
成則凝眉道:“這事在皇后入禁中前就有了謀劃的,郎主現身汴梁後,我們的人從未和阿茸有過接觸,就算今上日夜盯著慶寧宮,也不會發現端倪,怎麼就走漏了風聲呢!眼下臣擔心的是事qíng敗露了,阿茸要是經不住拷打將郎主供出來,那郎主的處境便危險了。需火速派人潛入軍頭司大牢將阿茸滅口,以保郎主無虞。”
他抬了抬手說不必,“阿茸對我忠心,這點不用懷疑。現在派人去,那邊早就布下了網,等著瓮中之鱉呢。不用你們動手,她會自行了斷的。”
他慢慢垂下頭,心裡應當也不好過吧!成則知道他和阿茸的淵源,阿茸自小便對他既愛且敬。她的感qíng是隨皇后一起成長的,她伴在皇后身邊,與郎主相處的機會也多,便對郎主便產生一種高於愛qíng,類似信仰的複雜qíng愫來。出身底層的人,身上執拗的忠誠比皇后更堅定,所以東宮那次的暗殺之後他們逃出大鉞,與阿茸依舊有聯繫。認真說郎主活著的消息,其實只隱瞞了皇后同她的rǔ娘,阿茸,甚至是崔竹筳,他們都知道。
成則覷他神色,小心翼翼道:“郎主可是在憂心皇后?西挾離天章閣不遠,崔先生應當會想辦法的。”
他嘆了口氣,“拉攏班直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成則道:“天助郎主,御馬直新近升任的副指揮使,是太子少保李從政的兒子。郎主回鉞時,恰逢少保染病辭官,那場浩劫便未漫延到少保身上。如今他的兒子入了班直,通過少保便可將御馬直收歸旗下。”
他看了他一眼,“過去了這麼多年,太子少保可還靠得住?茲事體大,若有閃失,便功虧一簣了。”
“臣那日喬裝探訪李從政,他聽聞是郎主差人前往,當即便命家人焚香,面南長跪叩首,可見依舊是忠心耿耿的。朝中一部分官員對今上頗多微詞,李從政摯友,右諫議大夫何信方便是其中一員。臣也經過了多方考量才同少保提起,少保並未猶豫,直言願助郎主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