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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順從地進了寶慈宮,太后將尚宮都遣散了,只余她們兩個。太后指了指矮榻的另一邊,“坐。”她福身道謝,依言坐下,她又仔細看了她兩眼,“聽說今日官家未視朝,有這樣的事麼?”
她道是,“官家昨日染了風寒,今早聖躬違和,便命都知傳話紫宸殿,暫緩臨朝。”
太后偏過頭一笑,“果真好得很,從此君王不早朝,他昨日還說自己不是李隆基呢,今日倒有樣學樣起來。不是我說你,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若賢明,官家懈怠,你就應當勸勉。別說什麼聖躬違和,到底是為什麼,我也是過來人,蒙不了我。以前總盼著官家能幸後宮,可如今發現偏寵過甚,似乎也不是什麼好事。你要自省,以姝艷進,居常專夜,這種詞用在你身上,當惕惕然。別說我沒有提點你,眼下兩國jiāo戰,你的身份尷尬,留心別行差踏錯,否則連官家都保不住你。”
不管她說什麼話,都不往心裡去,穠華起身納福道是,“謝太后教誨,妾牢記在心。”
太后又長嘆了聲,惆悵道:“這兩日我也在想,官家這個脾氣,要令他改變心意是不可能的,你們小兒女相愛,要拆散你們,我也不大忍心。可是柔儀殿畢竟是帝王寢宮,你長居在那裡,實在不成體統。”
她抬起眼,靜靜微笑,“當初我與官家大婚,在柔儀殿中三天三夜,還是太后准許的呢!”
太后噎了下,這種不軟不硬的反抗才是最可恨的。她臉上顏色不大好看,凝眉道:“那是大婚,有這個特例。況且彼時你位居正宮,同官家夫妻相稱。如今呢,後位被廢,甚至不在四妃之列,如何再居柔儀殿?”
她慢慢點頭,“那麼以太后的意思呢?”
太后有種演獨角戲的困頓感,她這個樣子,叫人有火都沒處發。再打量兩眼,實在是個美人啊,哪怕只是垂著眼,也有種楚楚可憐的qíng致。不過她沒有那份憐香惜玉的好心xing,看著這張臉,便想起另一個人來,愈發覺得難耐。可惜眼下不能將她如何,官家時刻緊盯著,若動了她,大概會鬧得後宮大亂。只有先將她弄出柔儀殿,再徐徐圖之了。
她站起身,攏著兩手在厚實的地毯上踱步,一面道:“官家是我所生,母子連心,他心中所想,我多少有些根底。我也不瞞你,先前因為連著出了那麼多事,險些累及官家xing命,我對你的確有些偏見。你如今還未有皇嗣,待你懷了自己的骨ròu,便能理解我的心qíng了。世上沒有哪個做母親的不心疼自己的兒子,若知道兒子有危險,必定連命都豁得出去,所以對你有微詞,也希望你諒解。昨日官家都同我說了,有些事上委屈了你,我心裡也不好受。廢后之舉是無奈,暫且無法轉圜,但我深知官家秉xing,等天下大定,少不得重新冊立你。那涌金殿,早晚還是你的,我打算命人歸置,你搬回那裡去就是了。不過無冕之後,暫且要按捺一陣子,待時機成熟,官家頒道旨意,不是什麼難事。”
穠華聽在耳里,並未受到震動。她明白現在的局勢,她是弱勢一方,早就喪失了翻身的機會,別人的任何承諾她都不當一回事,只有官家的話她才信得及。太后許以這樣的利誘,貴妃面前如何jiāo代呢?不必倚仗烏戎了麼?
她依舊端坐著,依舊是那個表qíng,恭順道:“太后為妾著想,妾感激不盡。如今對我來說,做不做皇后是次要,我只想伴在官家左右。剛才太后的好意,我自己做不得主,要問過官家才敢回話。”
她推諉得好,太后面上含笑,背後恨得咬牙,“也罷,問過了官家再搬不遲。你也不要對我有過多的防備,其實我與你爹爹是舊相識,總有幾分故人qíng意在的。”
她倒有些驚訝了,“太后認得我爹爹?”
她掖著大袖坐下,追憶往事時,笑意可達眼底。微微後仰著身子,夷然道:“認得,算來已經有二十年了,與你爹爹曾經有過幾面之緣。你爹爹是個儒雅的人,遊歷各國,見多識廣。只可惜了好人不長命,想是為qíng所傷吧,那麼早就走了。可見有時候人太痴qíng,並不是什麼好事。”
提起她爹爹,她便有些黯然,怏怏道:“所遇的人不對,痴qíng是壞事。但是遇見了對的人,就是世上最美好的事。”她頓下來,望著太后笑了笑,“我比我爹爹幸運,遇見了官家。”
太后反而斂盡了笑容,“官家是帝王,帝王之愛過於沉重,要兼顧的東西也多。你母親入綏宮,當了太后,一個女人尚且舍不下權勢,何況男子乎。”
她起先不言語,慢慢抿起唇,臉上有堅定的光。隔了一會兒,低沉但篤實地說:“我信他,只要他以誠待我,我便肝腦塗地回報他。”
“那麼你可曾聽說昨日垂拱殿上發生的事?滿朝文武一致要求官家賜死你,當時他的處境多艱難,你是想像不到的。”太后略吊了下唇角,語氣還算平和,但不經意間依舊帶著嘲諷的味道,“一個國家,不是僅靠皇帝一人撐起來的,他就是三頭六臂,也處置不完那麼多政務。君為舟,民為水,臣工為槳櫓。舟若棄了槳,如何逆流前行?愛不是說在嘴裡的,要辦實事。你當真愛他,為他好,便搬回涌金殿,既不叫他為難,又給自己鋪了後路,何樂而不為呢?”
她仍舊不表態,微笑道:“我自己不做主,全聽官家的。等他從垂拱殿回來,我便請他示下,若他答應,我再遣尚宮給太后回話。”
她這種四兩撥千斤的迂迴手段倒也妙,太后終於擺了擺手,“罷了,禁中正籌備除夕大儺儀,抽不出空來。等得了閒,我親自同他說吧。時候不早了,你且回去,好好侍候官家。”
她道是,起身納福,挽著畫帛退到殿外,從容往階下去了。
☆、第74章
年前的日子過得飛快,轉眼將至除夕了,一年之中最熱鬧的日子就數過年。大鉞是刀劍勇猛的國家,但是逢著節日,也有孩子般的頑劣和肆意。建安像個文雅的儒士,年三十里不過帖對聯迎門神,士庶人家圍爐守歲直到天明,大鉞則不是。禁中一掃莊嚴肅穆的氣氛,諸班直扮天兵,戴面具,穿繡衣,執金槍龍旗。殿前司指揮身量魁偉,著金鍍銅甲扮鎮殿將軍,教坊使長得欠缺,醜陋肥胖裝判官。還有裝鍾馗、土地、灶神的,共計千餘人。在禁中大跳儺舞,掃dàng各處驅祟,然後出南薰門,轉過龍池灣復回禁中,這項活動有個專門的名稱,叫“埋祟”。
穠華站在檐下聽外面喧天的鼓樂,單只是聽著,也覺得十分的新奇。轉頭問秦讓,“禁庭每年過年都是這樣麼?”
秦讓道是,“白天諸班值遊街,入夜有歌舞會,官家還要在大慶殿大宴群臣。雖說正開戰,但汴梁城內沒受什麼影響,外面街市上也熱鬧,賣桃符桃板、天行帖子,坊間攤子排出去老遠。”
她攏著兩手笑道:“我們建安過年也有一些舊俗,比方往灶門上塗酒糟,叫醉司命。夜裡在chuáng底下點燈,叫照虛耗……”說著臉上漸漸黯淡了,想起鉞軍一路攻城掠地,綏人今年的除夕必定是極難過的。
秦讓看她意態蕭然,忙笑著打岔,“城中貧者卻都盼過年。”
“為什麼?”她疑惑道,“不是年關難過麼?”
秦讓說:“聖人聽過‘打夜胡’麼?那些窮人敲鑼打鼓挨戶乞討,給了錢,他口中念念有詞為你驅邪祟。若不給,還有一套招邪祟的唱詞。一般人家圖吉利,qíng願破財消災。”
穠華無奈道:“這種錢來得倒輕巧,不過與訛詐無異,府衙不管麼?”
秦讓對cha著袖子搖頭,“不是窮得不能活,誰也不願意做這個行當。進門笑臉相迎,出門被人罵短命郎,大過年的,咒也咒死了。”
她聽了長長嘆息,熱氣在眼前jiāo織起來,這個節令,當真冷得刻骨。
抬頭看看天,天上yīn雲密布,雪倒是停了兩個時辰,但也未見陽光。她如今就在這柔儀殿裡待著,不踏出福寧門半步,禁中的qíng況也不知道,便問秦讓,“許久沒有貴妃消息,她目下如何?”
秦讓哦了聲道:“官家下令將她圈禁在宜聖閣,未得召見,不許輕易走動。雖沒有證據證明崔竹筳是受貴妃指使,但這種事,分明就是禿子頭上的虱子,官家又不傻,烏戎國君也知道厲害。先前烏戎人是想借貴妃登位的,現在貴妃反倒掣了烏戎的肘,恐怕烏戎人也要放棄她了。其實這些公主的命運,當真沒有什麼好的。有用之時抬愛著,待得無用了,各人自掃門前雪,連爺娘也顧她不得。”
她不置可否,自己的處境也不樂觀,所以沒有多餘的熱qíng去同qíng別人。說起崔竹筳,她心裡仍然非常難過。到最後他是一心一意想帶她歸隱的,若他沒有殺rǔ娘,她何至於那麼恨他?所以罪魁禍首還是烏戎,最該死的是烏戎靖帝,當然還有梁貴妃。
在外面站久了,背上一陣陣冷上來。她轉身回殿裡去,邊走邊道:“我不能出宮,禁中也不許祭奠。你替我派個小huáng門出去,我rǔ娘的墓前,還有寧王、崔先生、阿茸,都給他們化些冥錢,讓他們好過年。”
說起來委實唏噓,半年死了四個,一個接著一個地送走,都是最親近的人……不敢回想,想起來便覺得日月無光。
秦讓應個是,頓了下又問:“崔竹筳的墓前也要燒化麼?”
她點了點頭,“人死債了,不要計較了。只可惜我人在汴梁,走前囑咐府里管事逢年過節給我爹爹燒車馬的,現在打仗,怕人早跑了。”
秦讓卻說不會,“您在鉞國做皇后,鉞軍攻進城,必定繞開您的宅邸,府里人都會安然無恙的。”
她笑了笑,“如此甚好,你去辦吧!”
秦讓領命出去,她在榻上坐下,剛捧起書,聽見錄景的聲音,怒聲斥罵秦讓,“像個毛腳鬼,趕著去投胎麼?”
她忙到殿門上查看,秦讓縮著脖子退在一旁,想是出門的時候撞上了官家,錄景罵他是為解圍。
她沖秦讓擺了擺手,遣他自去辦事,笑臉迎過去道:“外面真熱鬧,官家去觀禮了麼?”
他說:“嗡嗡的,吵得頭都疼了,還不如回殿裡來。”說著從袖裡掏出一套孔明鎖遞給她,“東華門外市集正盛呢,你聽,隱約能聽見人聲。”
她掩著大袖自顧自翻玩那鎖,停下來側耳細聽,的確有人聲鼎沸。在禁庭生活得久了,huáng門和內人走路都要放輕手腳,宮裡向來是靜悄悄的,難得聽見喧譁,便很覺得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