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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開解自己,“沒關係,朕會定國安邦,有帝王之才,這就夠了。”
她沒說話,沖他笑了笑,他有點不高興,“你笑什麼?”
她不理他,“我笑一笑你都要管?”
她提裙過了嘉定門,他還在後面不依不饒。突然發現已經到了選德殿外,便緘默下來,一本正經的樣子,外人面前還是極有威儀的。
他送她到殿前,示意班直開門,自己負手立在廊下等她。她入殿內,郭太后聽見聲響便出來了,經過十幾日的心驚膽戰,有些動靜就惶惶的,看見她才鬆懈下來。
她迎上前,叫了聲孃孃。郭太后訕訕的,兩天沒有好好梳妝了,一縷發落下來,搭在臉頰旁。看見她反倒往後退了半步,“你如何來了?”
現在的局面實在有些尷尬,她當初是令穠華刺殺殷重元的,結果他兩個生了qíng。先前推說孩子不是殷重元的,後來胭脂廊上那一幕,不用說也已經知道了,崔竹筳只是個藉口,恐怕還是擔心他們劫持她威脅殷重元。成王敗寇,國破了,落到敵人手上,是死是活全看天意。只是她不明白,穠華還回建安來gān什麼。既然殷重元那麼愛惜她,她懷著身子,為什麼還要赴這個險?
“你恨孃孃吧?”她悽惻道,“今日來,是送孃孃最後一程麼?我知道自己拋夫棄女,對不起你和你爹爹,你恨我也在qíng理之中。可是五哥……他畢竟是你弟弟。他才十六歲,你好歹周全,保他xing命。”
她悽惶的樣子很可憐,穠華扶她在榻上坐下,寬解道:“孃孃別說這種話,鉞軍還未攻入建安時,我就同官家求過qíng,請他留孃孃與五哥xing命。過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咱們是親生骨ròu,弄得這樣,我心裡很不好受。我適才問官家怎麼處置,官家說要帶你們回汴梁。建安以後是都護府,命將軍鎮守,京都還在汴梁。我是要隨他回去的,孃孃和五哥也一同前往,有我在,總不會吃虧的。天家親qíng淡漠,如今不再有皇權爭鬥了,就做普通人,過尋常日子,可好?我有了身孕,也需要孃孃在身邊,將來臨盆,孃孃好看護我。”
郭太后有些意外,“以往種種,都不計較了麼?”
怎麼計較呢,要計較,恐怕只有bī死他們了。她搖頭說:“本沒有太大的仇怨,只是可惜了爹爹。不過人的命數是註定的,如果孃孃不進宮,我也不會去汴梁聯姻,也就不會遇見官家。我以前任xing,胡作非為,沒想到誤打誤撞遇見了好姻緣。雖然綏國被滅我很心痛,可官家是我郎君,我出嫁從夫,一切要以他為先……孃孃別怪我,我是個自私的人,這時候只知道成全自己。”
郭太后哀致望著她,長嘆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生下你,也算是種了善因,到國破家亡的時候,還有你伸一把援手。若沒有你,我和五哥早就成了鉞人的刀下鬼了。”頓了頓問,“你為什麼會到建安來?懷著身子長途跋涉,才進皇城的時候孩子險些保不住,眼下還好麼?”
她說還好,“吃了兩劑藥,胎應該是坐住了。我來建安,實在是一言難盡。”於是從除夕被劫開始,一直講到胭脂廊上重遇官家。一邊說,一邊委屈拭淚,“現在想想真後怕,所幸孩子沒有大礙,否則叫我怎麼向他jiāo代呢!”
郭太后聽得悵惘,“他待你一片真心,我就是死了也能瞑目了。只可恨王太后,年輕時刁鑽,老了還是這副模樣。她一生不得人愛,見不得兒女好。她這樣針對你,必定是為泄私憤。”說著捧她的手,一臉為難的樣子,“我們的xing命現在就如瓦上的輕霜,喪家之犬還計較什麼,說讓我們去哪裡便去哪裡。可是入汴梁,我心裡很忐忑,恐怕到最後難以容我們活命。”
她也聽出些頭緒來了,遲疑道:“孃孃和太后有宿怨麼?”
郭太后偏過頭咳嗽了一聲,“算是有一些吧。”看她怔怔盯著自己,只得道,“我曾同你說過,你爹爹是個有才qíng的人,彼時生意做得很大,常往來綏國與鉞國之間。那時我們在汴梁有分號,為禁中供香,我與你爹爹有時也應召入禁庭,替后妃們調製薰香。你爹爹xingqíng平和,同誰說話都沒有鋒棱,在禁庭頗有幾個仰慕者。王太后當時還是貴妃,憫帝獨愛皇后,貴妃深宮寂寞,又恰逢這樣一位男子,心思多少有些活動。她應當是很喜歡你爹爹的,幾次召見,你爹爹為她調香,她安坐在一旁,臉上那種笑容,是女人幸福的時候特有的笑容。我那時剛懷你,心裡慌得不知怎麼才好,便央求你爹爹放棄了汴梁的生意,同我回建安來,自此沒有再見過她。這麼多年了,她心裡大概一直沒放下,所以對我有積怨,恐怕不好相與。”
這淵源九轉十八彎,把人都弄暈了。穠華大感訝異,“爹爹與太后還有過一段qíng?”
郭太后忙說不是,“你爹爹感qíng方面從沒有二心,這我是知道的。別人對他如何,也不是我們控制得了的。”
她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要是官家知道,不知做何感想。她品了品,很不是滋味,“所以太后很討厭孃孃,女人嫉妒起來不分青紅皂白,連帶著也很討厭我。孃孃是怕去了汴梁,王太后難為你們麼?”
郭太后端坐著,想了想道:“有些擔心罷了,畢竟她是當朝太后。鐵了心要置我於死地,比碾死只螞蟻還簡單。”說著看她一眼,“好在今上鍾愛你,但願他能愛屋及烏,我和五哥的xing命,還得託付於你。”
她哦了一聲道:“孃孃放心,官家回去便恢復我的後位,只要我還是皇后,就不容許她動你們。”
郭太后有她這句話便有了底,兒子不是皇帝沒關係,只要女兒是皇后,就算舉步維艱,程度也淺。
穠華怕官家等得急,看看天色道:“孃孃且安心,國雖沒有了,人還是要活下去的。千萬別胡思亂想,過兩日我來接你們,一同啟程往汴梁去。”說著起身,“我去看看五哥。”
高斐在另一邊的偏殿裡,丟了國家的皇帝,心裡的折磨別人無法體會。他們的談話他都聽到了,沒有過來,只在前殿等著她。
穠華走上前,他對她微微一笑,“阿姊換了女裝好看多了,那天弄得像個小廝似的……我記得阿姊和親前,我同阿姊說過,待阿姊功成,我便率三軍出城,迎接阿姊還朝。可惜未能成功,現在想想,我這皇帝做得很失敗。”
她知道他心裡難受,那種失落是任何語言都無法撫慰的。她說:“不怪你,因為你太年輕,御極時間也太短,上下不得一心,罪在那些臣僚。”
他搖了搖頭,“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我一樣都沒做到,對不起列祖列宗。”說完了倒又是一副平常模樣,“阿姊身體好些了?”
她應了聲,斷他神色,怕他做傻事,切切道:“我適才和孃孃說的話,你可都聽見了?我們是自己骨ròu,要在一起才好。沒有了江山並不可怕,只要活著,活著就有指望。”
那張年輕的臉上浮起笑意來,“阿姊莫怕,我不會尋死的。綏國已經是別人的囊中物,就算我死,也不可能再姓高了。”
她這才放心,復說了幾句安慰的話,便辭了出來。
再看見今上,居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她不時睃視他,他被她看得發毛,“你孃孃同你說了什麼?無論如何咱們恩愛,有損我們夫妻感qíng的話都不許放在心上。”
她說不是,“我只是有些稀奇罷了。”一面說,一面仔細端詳他的臉,“官家,你同先帝長得像麼?”
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仔細回憶了下先帝的長相,答得模稜兩可,“上半截長得像先帝,下半截長得像我孃孃。”
她說那就好,“據說太后年輕時仰慕我爹爹,我心裡怕,怕我們是兄妹。”
他目瞪口呆,“你瘋了不成!”
她忙上去抱了他的胳膊,“我口無遮攔,官家不要生氣。”揉了揉肚子,憨笑起來,“又餓了,去廚司找點好吃的……官家與我做炙ròu罷。”
☆、第86章
郭太后抖出來的這段往事,確實令兩個人很覺詫異。今上蹲在灶前,通條上叉著ròu,烤了一會兒便回頭看她,“娘子?”
她嗯了聲,坐在杌子上舔唇苦等,“熟了罷?”
他把ròu抽出來,拿筷子捅了捅,“還差點火候,生ròu吃壞肚子……你先前說太后與你爹爹如何?”
她坐在灶膛前,火光掬了滿懷,看他一眼,慢吞吞道:“我爹爹和孃孃以前行走禁庭,專為宮中妃嬪調製香料。彼時結識了太后,生出許多恩怨糾葛來……熟了罷?”
她現在犯饞,話也無心說,他只好大力扇起蒲扇來,把火苗撩得高高的。她看了拍掌,“這樣熟得快。”一面審視他的臉,笑著挨過去一些,“難道官家真的擔心你我是兄妹?”
他白了她一眼,“說什麼渾話!你爹娘同太后相識時你多大?”
她說:“我在我孃孃肚子裡,和菡萏一樣。”她給孩子取了個rǔ名叫菡萏,自認為男女都可用。官家嫌棄菡萏太女氣,萬一是男孩,怕皇嗣以後覺得丟面子,她卻不以為然,難道都像他一樣叫得意才好麼?反正孩子在她肚子裡,她做主。幾天下來他發現無力扭轉,只得默認了。
“同菡萏一樣?兩個月大?”他以一種無藥可救的眼神打量她,“我比你大了七歲,我出生時太后和你爹爹還未相識,你說會不會是兄妹?”
她這才想起來,長長哦了聲,“我險些忘了……”
他終於逮住了機會以牙還牙,“所以懷孕的女人都會變笨,這話說得沒錯。”
她不依了,渾身扭動起來,扭得像蛇一樣,“哪裡來的謬論,我不相信!我只是忘了,一心在炙ròu上罷了。”一壁說,一壁探過頭來看,“噯呀好了沒有?你到底會不會烤!”
這種事本來就很難為他,他是皇帝,又不是廚子。過去的二十多年幾乎是衣來伸手,比她好不了多少。現在懷著孕的娘子要吃這要吃那,這個剛剛經受過戰火的地方沒有現成的,不得不撈起袖子親自下廚罷了,她還那麼嫌棄他。他心裡有點酸澀,嘴上應著:“快好了……上輩子欠你的。”
她很不服氣,“有本事你自己生孩子。”
果然一句話堵住了他的嘴,他把通條抽出來,拿刀削了外面一層焦炭,裡面的ròu是極鮮美的,滋滋流著油。他說:“上外頭去吧,裡面煙多,別嗆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