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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圃內的木樨開得正好,嫩huáng的花苞成簇生長。趁著露水未gān時摘下來,蓋在絹布下,香氣匯聚起來,分外的凜冽。
“聖人摘了做什麼?”阿茸歪著脖子站在樹下問,“要做木樨花醬麼?澆糖蓮藕?”
阿茸隨了她的屬相,一門心思只知道吃。穠華說不是,“摘下來做香珠串,佩在腰帶上,或是戴在手腕上,香氣能保持很久。”
她哦了一聲,“那我和聖人一道摘。”說著卷了袖子就要幫忙。
穠華忙謝絕了,“我說過要靠自己做成的,不要你搭手。”
阿茸摘了兩朵,扔了又捨不得,便扯起了圍腰,把花兜在裡面,“聖人做香珠兒,我做桂花糖,各做各的,互不相gān。”又問,“聖人做了香珠送我一串麼?”
她很小氣,說不行。阿茸嘟著嘴問為什麼,她說:“我答應做了送給人家的,只怕花摘得少,還不夠。”
阿茸追問送給誰,她只搖頭不說話,心裡細細地牽痛起來,站在那裡便覺得眼睛發酸。
昨天他匆匆走了,她自己想了好久,只是覺得滿心淒涼,卻沒有理出頭緒。她有她的難處,不能和人細說,連chūn渥都不行。她一直覺得自己有主張,可是這回產生了懷疑,終於意識到自己原先一直被保護著,所有能感受到的喜怒哀樂,都是她少年時期的嬌縱和恣意。她要學著長大了,要在禁庭里活下去。他們斗,由得他們斗,她幫不了誰,也害不了誰。就這樣,偏安一隅,袖手旁觀。她的錯從和親開始,現在想想,那時好多的東西促成了她那個不完善的計劃,現在怪誰都晚了。
chūn渥來,拿著布幔和長杆,“這樣摘,摘到什麼時候?把幔子鋪在樹下吧,把花打落下來就是了。”
她搖搖頭,揭開紗布讓她看,“摘了不少了,做十幾顆也許夠了。”
她挎著籃子回涌金殿,仔細把花蒂摘了,叫人拿研缽來,坐在窗下耐心地研。那些嬌小的花瓣在杵子下面解體,搗碾成泥,然後盛在紗布中擰gān水份,搓成圓圓的珠子,放在窗台晾曬。她手上忙碌,卻一直愁眉不展,chūn渥和阿茸看著也覺得心酸。她從來沒有這樣過,昨晚上哭了大半夜,恍惚天要塌了,可是問她,她又什麼都不說,叫人很覺憂心。
chūn渥猶豫了許久,輕聲說:“你到底是怎麼了?我去請官家罷,什麼事不能解決呢,把話說開就好了。”
說開,怎麼說得開?她搖搖頭,現在只有什麼都不說才是最好的。她想起持盈來,她中毒的事到現在也沒個論斷,內侍都知奉命查辦,把廚司和尚食的人都拿起來了,嚴加拷問,居然一點進展都沒有。這麼說來就奇怪了,倘或是貴妃的苦ròu計,一切矛頭應該指向慶寧宮,結果卻出乎她的預料。
她放下袖子站起身,“去宜聖閣看看梁娘子吧!”邊說邊往外走,徐尚宮領著幾個內人隨身伺候著,緩步出了宮門。
宜聖閣在後苑東首,需經過桃花溪。她從橋堍下來,正遇見今上出迎陽門。這麼巧,她站住了腳,一時侷促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看到她,臉上也沒有什麼表qíng,只問:“皇后往何處去?”
她欠身納了個福,“臣妾去宜聖閣探望貴妃,不知她眼下身體怎麼樣了。”
他停頓少時,嘆了口氣道:“順路,一道走罷。”
作者有話要說:①宋代宮廷御用之相撲手,乃御前衛隊左右軍士,名為“內等子”。
☆、第43章
若換做平時,身邊有心愛的人相伴,一定覺得世上再無憾事了。可是現在隔著一層,就算人在眼前,依然很難親近。
他總在盼望著,她能同他坦誠,把雲觀來找她的事說出來。他不要她做其他,只要說出來,男人的戰爭不會把她牽扯進來。然而他知道不可能,雲觀對於她,是qíng竇初開時最美好的寄託,她喜歡他,甚至愛他。現在是生死存亡的當口,她的良心和道義不容許她這麼做。大概她以為守口如瓶就天下太平了吧,他和雲觀終不能相提並論,即便她是他的皇后,她的心有一半收不回來,她還是同qíng雲觀的。
他除了嘆息,沒有別的辦法。腳下放緩了些,“皇后昨晚休息得好麼?”
她略一頓,垂下眼睫。他從側面看過去,見她慢慢紅了眼眶,卻還是點頭,“臣妾休息得很好,謝謝官家關心。”
他終於停住了步子,低聲道:“皇后休息得很好,我卻徹夜未眠。”
她立在他對面,不敢看他,絞著帕子說對不起,“是我的錯,讓你生氣了。”
他想怨怪她,可是看她可憐的樣子,怎麼忍心苛責?誰用qíng深,誰就處在下風,愛qíng也是一場博弈。怪自己太執拗,明明那麼多女人等著他去愛,他卻偏偏喜歡她。為什麼?不是因為她美麗的臉。他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害怕和陌生人相處,到現在也還是這樣。恰好她給了他九個月,她願意傾聽,願意jiāo流,他不必擔心她有任何的不耐煩。恐懼隱藏在書信後面,說不出來的話通過筆墨抒發,這九個月的水滴石穿,就算她曾經將他當作別人,也足以讓他心動了。
他垂著手,神qíng落寞,“我沒有生氣,只是有點難過。”
她聞言越發心酸,哽咽道:“官家……你不要難過。”
他的鼻子隱隱發酸,點頭說:“我知道你還需要時間,不著急,我們有一輩子。”猶豫了下,執起她的手,“皇后,你會永遠陪著我麼?如果某一天我不再是大鉞的主宰,如果我成了別人的階下囚……”
她惶然望向他,似乎被他描繪的畫面嚇壞了。從她入禁庭起他就在那裡,那樣輝煌的存在。她不敢想像他從高處跌落下來會有多麼慘烈,每個人都無路可退,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她緊握住他的手,卻不知道怎樣作答。她是微末之人,雲觀和他,她都捨不得。也許她能做的,只是給失敗者以慰藉,至少失去江山後還有她。
她勉qiáng笑了笑,“官家怎麼這麼說?多不吉利的話,不要拿這種事打比方。”
他眼眸深邃,定定看著她,自嘲笑道:“是啊,若我從紫宸殿走出去,恐怕連活下去都不能夠了,讓你陪著我,如何陪?”
“臣妾嫁與官家,必定與官家患難與共。”
她說得很堅定,他默默聽著,也懂得她話里的含義。不可同富貴,卻可共患難,果真傻的可以,要去做失敗的陪葬品。
他說好,“皇后有qíng有義,令人欽佩。不過你要記住,你與我成了親,命運只與我休戚相關。我在一日,你安享尊榮,河山在你腳下;若我不在,皇后將會是這世上最可憐的人。”他撫撫她的臉,輕聲說,“誰的承諾都不算數,你居正宮,執掌鳳印,那才是真的。看來為了皇后,我也要長長久久地活下去。因為我怕我有個閃失,到時候再沒有人能護得了你。”
他說完,負手直往前去,穠華立在那裡,心頭如刀絞似的。她明白他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后也是這樣。所以她從沒想過同權力一爭高下,她本來就不是生在yù望中心的人,即便不當皇后,她也能夠生活下去。
徐尚宮在一旁喚她,她回過神來,今上已經到了宜聖閣前。持盈出來迎接,久病初愈,身子軟得像柳絮,反而多了些嬌媚的味道。欠下去納福,大概是頭暈,起來的時候趔趄了下,不偏不倚撲進了今上懷裡。
穠華遠遠看著,多少有些傷qíng。可是轉頭想想,自己這樣模稜兩可,終究還是留不住他的。他若要寵愛別人,都隨他去吧!
她緩步走,到了閣前也只是尚宮來迎。無妨,伺候今上總比迎她重要。入閣內去,今上在一處觀景的圍欄前坐著,持盈抽身給她納了一福,“聖人來了?我這兩日身上欠安,一直未去慶寧宮請安,倒叫聖人來瞧我,真罪過。”
她笑著搖頭,“這些小事不要計較,眼下好些了麼?”
持盈給她奉茶,應道:“謝聖人惦念,已經好多了。只是下毒之人一直未查出來,我心裡咽不下這口氣。”
她也甚無奈,“我幾次督促後省查辦,可是輪番審問了很多人,竟沒有半點進展。”
“我進宮這些日子,自問本分,也未同人結怨,誰會來害我呢?況且此人頗有手段,做得這樣滴水不漏,想來是個心思縝密的高手吧!”她轉到今上面前,哀聲道,“官家要替我做主,臣妾險些喪命,如今想起來還心裡發毛呢,不能就這麼算了。”
今上點了點頭,“早晚會給你個jiāo代的,貴妃只管放心。眼下養好身子最要緊,過陣子有烏戎使團來鉞,可破格讓貴妃見上一面。”
持盈聽了很歡喜,含笑道:“我真有些想家了,官家體恤,臣妾感激不盡。官家和聖人來得正好,今天是臣妾生辰,臣妾命人備了酒水,斗膽邀官家與聖人共飲。”
穠華哪有心qíng吃喝,只是婉言謝絕,“我不能飲酒,留下徒然掃興。你如今大安,我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上回太后賞的幾支老參我還未動過,回頭讓人送來給你補身子。若缺什麼,你再命人來回我罷!我宮中還有事要忙,就先回去了。”
持盈卻很失望的樣子,“難得有機會,恰好官家和聖人都在……”說著眼巴巴看今上,“那官家呢?也有事要忙麼?”
穠華屏息聽著,今上卻道:“既然是你生辰,就在這裡討你一杯壽酒喝吧!”
持盈頓時喜笑顏開,忙吩咐尚宮籌備起來。穠華起身莞爾道:“官家難得空閒,娘子好生侍候。”邊說邊向上行禮,掖著廣袖退了出去。
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走出宜聖閣,迎面一陣風chuī過來,腦子才清明了些。心頭髮澀,嗓子裡堵著一團棉花似的,也不去管他。回到涌金殿茫然盤弄她的香珠,趁著花泥半軟,伏在窗前拿針一顆一顆開眼。數了數,十五顆,串起來差不多夠了。
chūn渥來給她送羹,揭了蓋子遞給她,“這麼快就回來了?”
她唔了聲,“今日是貴妃生辰,你替我準備幾樣壽禮送去。本想邀我喝酒呢,我又沾不得酒,反正她想留的是官家,我就辭出來了,免得在那裡礙眼。”
chūn渥訝然看她,平時小心眼得要命,今天卻一反常態,看來真是遇上大問題了。
“你若有事,千萬要說出來,悶在肚子裡會憋出病來的。”chūn渥想了想道,“或者你不愛同我說,去天章閣見見崔先生。崔先生世事dòng明,你去向他討教,他不會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