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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見她語窒,更加擴大了笑容,“臨別的話,確實不怎麼好說。我想見你,是因為聽說你遇刺,心裡放不下。昨日倉促起事,也是希望能攻進大內,儘早見到你。如今你無恙,我就放心了。”

    她搖搖頭,“你不應該這麼做,我從來不希望你走上這條路,可惜你不聽我的勸。”

    他停頓了很久才道:“因為不甘心,總要試一次。今日請你來,只是想同你說句話。”他低頭踢足前的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滾到破敗的花壇邊上,倒在一顆枯糙底下。他茫然看著,緩緩說,“十五那日,我劫你到郊外,中途放下你,我心裡的痛,你不會明白。我在想,如果那天帶你走了,到天涯海角去,也許明年我們會有一個孩子,過上男耕女織的平凡日子……現在一切都晚了,我希望你不要恨我。”他抬起手,怕冒犯了她,動作放得很慢很慢,捋了捋她的頭髮,平靜笑道,“我只想告訴你,其實那天我並未走遠。我把馬放了,讓它吸引班直的注意,我就在離那個土坡不遠的地方,一直看著你。我承認自己利用你,我本想忍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以後儘量補償你,但是來不及了。”

    她站在日光下,天放了晴,秋日的太陽失了力道,照在身上也不見暖和。但是光線很好,照亮她的面容,還有娉婷的身姿。他的目光掠過她頸間,又是一笑,“他能善待你,我也就沒有什麼牽掛了。但是你要聽我一句話,愛qíng在江山面前不堪一擊。如果他選擇放棄你,不要留戀,一定要走。你身後沒有依仗,莫做別人刀俎上的魚ròu,可記住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概就是現在這樣吧!穠華掩口而泣,透過眼淚看他的臉,實在太年輕,他才二十歲。她心裡終歸不舍,可是怎麼辦呢,若去求官家,他能不能免他一死?她想同他說,然而他已經下決心到此為止了,含笑說:“回去吧,我該走了。”

    他接過huáng門手上的托盤,姿態優雅地上了階陛。她只覺恐懼,眼睜睜看著他死麼?她驚惶叫了聲雲觀,他回過身來抬手一揮,廣袖飄拂,然後入殿內,緩緩關上了直欞門。

    她哭得躬下腰,泣不成聲。chūn渥和金姑子忙上前攙她,“聖人已經盡了心,各人有各人的命。讓雲觀公子安心去吧,莫叫他掛念。”一面說,一面匆匆把她攙出了東宮的腰門。

    她心裡難過極了,邁不開步子,只得停在宮牆下調息。遠遠看見一個內侍壓著幞頭飛快地奔來,到她面前叉手一揖,慌張道:“回稟聖人,錄都知傳話出來,說官家染病,適才暈厥於文德殿。qíng勢萬分危急,聖人快去看看吧!”

    ☆、第58章

    她嚇得心肝都碎了,也顧不得東宮如何了,急急斂裙往前朝去。

    步履太匆忙,跑動起來,震到了傷處,隱約有種崩開的錯覺。她一手捂著,咬牙穿過宣佑門。文德殿在大慶殿以西,是今上政務之所,他暈厥在那裡,大概會引得朝野震動罷。她心裡焦急,提袍上台階,殿中果然有好幾位宰執在外等候,見了她紛紛作揖。她無暇應付,直入後殿,醫官們正忙碌,往他人中和頸上扎針。她遠遠看過去,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她心驚不已,踉蹌上前,跪在腳踏上喚他,“官家,你怎麼了?”  

    太后與她前後腳到,入殿便掖淚哭起來,“這一個兩個的,究竟是怎麼回事?”轉頭問醫官,“陛下病勢如何?”

    醫官使面有難色,低聲道:“適才兇險得很,陛下四肢抽搐,呼吸不暢,臣打通xué位應急,另以白茅根煎水令陛下服用,看qíng況略略有些好轉……所幸救治即時,若晚上半刻,只怕有xing命之虞。臣等辯證,陛下症候蹊蹺。前兩日一直低燒不退,間或伴有頭痛、震顫、麻痹等,臣盡力醫治,一直不見成效。臣翻閱了醫檔,七日前款待別國使節,用過酒後便開始發作……臣想請問聖人及錄都知,官家當日飲食可正常?用過些什麼,可否令御廚將當日菜色明細送來臣查看?”

    “官家是傍晚前後才到涌金殿的,來了並未進食。”穠華忙命錄景去辦,忽地大大震動起來。那天綏使到訪,官家中途離席回福寧宮,隨後便遇上了阿茸下毒。如今平息下去的事重被挑起,分明又要起波折了。她覷了太后一眼,果真見她怒目而視,只不過沒有證據,不得發作罷了。

    “何必繞那些彎子,直說官家是遭人下毒就是了。”太后鐵青著臉道,“這樣一而再再而三,不看他咽氣誓不罷休麼?究竟是多狠毒的心腸,非要置他於死地,我竟想不通了!”  

    醫官使囁嚅了下道:“暫且不敢斷言,一切需待驗證過後才知道。”

    太后怒道:“驗證……七日之前的毒,不可能在身上停留那麼久。不單當日,其後幾日的只怕也不能疏忽。”

    醫官使道是,“另外陛下佩戴在身上的東西也需查驗,臣還要請旨入福寧宮,宮中香爐、香壘、香球,燃燒後的沫子也都要一一清點。一日查不出底細,陛下便一日危險,請太后恩准。”

    太后自然都照准,安排妥當了到榻沿上看他,哭道:“我的兒,你千萬要挺住。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若有個好歹,叫老身怎麼活!”

    他倒是醒轉過來了,只是口舌不利,兩眼直直望著穠華。

    她忙上前握住他的手,眼裡噙著淚,努力壓制著不讓它落下來,輕聲道:“官家會好起來的,醫官說救治即時,不要緊。”

    他臉色慘白,艱難地點了點頭,“你的身子……”

    她到底哭起來,這個時候他還在擔心她,莫說是位帝王,就是平民怕也做不到。她挨在他榻前,額頭抵著他的臂膀,瓮聲道:“官家別擔心我,我已經沒什麼妨礙了。你好好將養,臣妾在這裡陪著你。”  

    他指了指外面,“眾臣……”

    “我去安撫,你別著急。”她拭了眼淚起身,傷口鈍痛,緩了好一會兒才走出去。

    外間宰相言官們正等消息,見她出來都上前打聽,她道,“陛下無礙,只是連日辛勞,身子有些虛弱。休息兩日,聖躬便會康健的,諸位相公不必掛懷。前朝政務,陛下一時不能裁決的,請宰相代為處置。”正說著,秦讓到她耳邊回話,她聽後喉頭一哽,勉力平了心緒又道,“殿前司證實寧王伏法,朝廷隱患已除,諸位可放心。如今只等陛下大安,我大鉞又是一派河清海晏的氣象。陛下命我傳令,諸位且先回,若有要務,再遞奏疏進來就是了。”

    眾臣雖擔憂,既然皇后傳了話,只有俯首領命,向內殿拱手長揖,絡繹卻行退出了文德殿。

    朝臣一走,太后就有些尋釁的意思了,穠華再要靠近今上,被她攔了下來,“皇后嫌疑還未洗清,官家又遭人下毒,老身不得不小心行事。你仍舊回西挾去,待得醫官查出了因由再說不遲。”

    這個時候讓她走,她是萬萬做不到的。她也不怕得罪太后,本來就已經是這樣劍拔弩張的關係,再多一項也無妨。她向榻上看了一眼,“恐怕要違逆太后懿旨了,臣妾恕難從命。我有沒有罪,官家說了算。既然官家不曾定我的罪,他抱恙,我就不能離開他。我是官家親封的皇后,母儀天下。如今自己的郎君正在病中,我卻連相守都做不到,便不配當這個皇后了。倒是太后切不可太傷qíng,自己身子要緊。還是回寶慈宮歇息吧,若有事,臣妾再差人回稟。”  

    她義正言辭,太后無從反駁,便氣呼呼坐在一旁道:“官家如今這樣,我哪裡能回宮去!”

    她要坐著就坐著吧,穠華也不管她,忙著盡心在他榻前伺候。他一直昏昏沉沉,她看著他的臉,有種天塌地陷的恐慌。醫官說他是中毒,她不知道是不是阿茸之前對他下過手。昨天就看他有異,今天竟倒下了。她看慣了他威風八面的樣子,突然變成了這樣,她一點主張都沒了。qíng願自己多受些苦,也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她不停地揉搓他的手,替他胸口順氣,“官家……你要好好的。”

    延捱了兩個時辰,他漸漸緩過來。臉上的cháo紅褪了,不過有些虛弱,半闔著眼微微喘息。

    她捋了發與他碰額,溫度降下來一些,應該沒有大礙了。她鬆了口氣,“好些了麼?”

    他嗯了聲,仍舊沒有說話的力氣。

    先前去福寧宮查看的醫官使回來復命了,走兩步,在織錦地毯上跪了下來,“臣攜眾醫診入陛下寢殿,連陛下平時所穿衣物都逐樣查看,發現陛下貼身木樨香珠中摻有顛茄。”說著將珠串呈上去,“顛茄產自西域,在中原幾乎不得見,但與曼陀羅、夾竹桃齊名。這種花可入藥,長至一人高時毒xing最烈,兩顆小小的漿果便可毒殺一個孩子。若將根jīng和種子磨粉,長期吸入,輕則神志不清、譫妄、躁動,重則四肢癱瘓乃至斃命……”言罷伏地叩首,“要解此毒不難,崩大碗煎服,再出一身大汗,毒xing便可清除八九成……”  

    穠華起先還聽得清,到後來只見醫官嘴唇開闔,耳中嗡嗡轟鳴,什麼都聽不見了。

    她愣眼盯著托盤裡的香珠,那同心結,那穗子,甚至每一顆珠子都是她親手做的,怎麼會有毒?毒、毒、毒……哪裡來那麼多的毒!她以前從不知道什麼是顛茄,也未接觸過這類西域的東西,怎麼能摻進木樨花里?她有些絕望了,要在這禁庭生存真的不容易,yīn謀像海làng,一波接著一波地襲來,還沒能完全掙脫出來,又被迎頭拍打,打得她天昏地暗,沒有招架之力。

    太后在那裡呼喝,“哪裡來的香珠?去香藥局查檔,這東西從何處來,查到出處,即刻將人捉拿起來處死!”

    她回身看今上,他只是望著她,震驚過後眼裡失望漫延,然後死灰一樣沉寂下去,閉上了眼,不願意再看她了。

    香藥局自然是查不出出處的,禁中女子自己做,且能到他手上,沒有其他途徑。他記得她曾經千叮嚀萬囑咐,要他隨身攜帶,一刻不能離身。現在回想起來,居然不是因為愛,是為了日積月累下殺人於無形。

    他不願意懷疑她,但是一次又一次,他多少有些堅持不住了。一直努力信賴的枕邊人,身上不停發生一些事,一樁兩樁可以是巧合,太多,成了常態,還可以信任麼?

    他緊緊咬住槽牙,灰了心,胸口堵得幾yù落淚。受些苦他不怕,怕的是不能得她真心。這段時間做了一場綺麗的夢,太沉醉了,忘了今夕何夕,也忘了原來的自己。以為找到溫暖,焐熱了她,她可以一輩子同他恩愛相處,原來是他一廂qíng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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