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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曾識朱顏》作者:語笑嫣然【完結】

    他賜我無暇的琉璃珠,他說那像金陵的天也像秦淮的水,他喜歡讓這一切盛開在我的手指尖。我是如此幸福的小小的女子,因為他,他在我身邊。

    我叫妤。

    六皇子從嘉最最疼愛的舞伎。

    習慣了周圍艷羨或嫉恨的目光,聽她們叫我妤娘。

    惟有從嘉,他說我應該叫霓裳,像我的舞姿那樣輕薄曼妙的霓裳。他說:“你多可憐,小小的年紀就陷入這萬仞的宮牆。”我說:“從嘉,你不能這樣說話,傳到皇上耳朵里,他會覺得你不愛他,還有他的王朝。”

    從嘉澀澀地笑,眉心凝著空dòng的涯。我喜歡他的率真坦dàng,卻惋惜他那樣軟弱的男子,心無大志,實在不該生在帝王家。他問我進宮有多少的時日了,我咬著嘴唇掐指數:“大概,有一年零九個月了。”從嘉搖頭,他說:“下個月一過,便是整整兩年。霓裳,這麼長的時間,難你道還不能明白我?玉璽如何,龍袍如何,我要的只是自己所喜愛的生活。”

    “詩詞歌賦?在這暗藏血腥的皇宮,過你世外桃源的生活?”

    “我無心爭取什麼。”

    “可你已經爭取了。”

    從嘉訝然地望著我,他的眸子清如水,這樣幼小的年紀,自詡與世無爭,眉心卻總是凝著萬點愁,我嘆息,問他:“你難道沒有看出太子對你的嫉恨?去年七夕,皇上為了你大宴群臣,這在從前何曾有過?他如今頻繁詔你與他遊園作詩,對你的紙上功夫讚不絕口,你以為,他人看在眼裡,真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麼?”

    “你指的是誰?”

    “燕王弘冀。”

    良久,從嘉呵呵地笑開了:“霓裳,你想太多了,來,為我跳支舞吧。”

    夜幕落下來,斜月沉沉如鉤。從嘉是極喜歡在這個時候來看我跳舞的。這座瀾月樓也是他特意為我建造,他不讓我與別的舞娘住在一起,他說我是他的,他一個人的,他的寵溺,讓我從肌膚甜進肺腑。於是他三天兩頭地來,沒有旁人,沒有軟綿綿的配樂,我只無聲地跳,他便無聲地看,或者自斟自飲。末了,我笑,他也笑。有的時候我們分明有無盡的心事看似老成,有的時候我們也傻傻的像兩個未入世的孩子。

    那個晚上我哀傷地舞,踮著我細細的腳尖讓緋色的紗衣開成暗夜妖嬈的海棠。他淺淺地呷著杯里的酒,眯起眼睛愜意地看我。從嘉,我的六殿下,你要何時才能將我的顧慮放在心上,在皇宮,你應該學會像刺蝟一樣生活。

    南唐元宗保大九年,李煜十五歲。

    郭威稱帝,國號周。

    “手卷真珠上玉鉤,依前chūn恨鎖重樓。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

    從嘉一直對他父皇的這首《浣溪沙》很是喜歡,獨自的時候沉吟了,用筆軟軟地寫在宣紙上,或題在摺扇上送給我。他說:“霓裳你來看,父皇的詞多好啊,感qíng濃郁飽滿,又不失委婉細膩,乍看雖然是思婦懷人的主題,卻也能讓人體會出他一番憂國憂民之心。”

    他嘖嘖地讚嘆,我卻偏要擰著眉看他:“從嘉,yù表傷離qíng味,丁香結在心頭。皇上這詞,雖說是憂國憂民,但字字憂句句愁,是否太過於悲戚,有些消極了?我總有些不祥的感覺。”

    從嘉拉著我被風chuī得凌亂的宮絛:“好霓裳,你總是這樣杞人憂天,如今郭威立周,南唐又多出一個敵手來,父皇的擔憂自然有他的道理。但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荊南、後蜀、楚,還有北面的契丹蠻子,誰又不是想效法秦王橫掃六合。父皇和烈祖皇帝不都能將南唐治理成安平盛世麼?憂患固然在,卻是不傷大雅的。”

    我失笑。從嘉,天真如此,果然是不能做皇帝之人。他拉著我到御花園,池子裡的睡蓮打著朵,含苞待放的樣子甚是嬌媚。從嘉站到橋上,半蹲了身子,示意我也照做。我笑他:“你難道真怕驚醒了一池的睡蓮,還要躲起來看不成?”

    從嘉側頭看我一眼,頑皮的,神色間頗為得意,說:“你不看可莫要後悔。”

    我輕輕地拍一下他的後腦勺,他縱容我,讓我能與他撇開主僕尊卑的分界線。學著他的樣子半蹲下來,茫然地盯著滿池蓮花,不明就裡。從嘉伸出五根手指,在欄杆上緩緩移動:“霓裳,瞧,這彩虹不但能看到,還可以觸摸,真美。”

    我這發現,石砌的橋欄杆上,浮著一層氤氳的霧氣,夕陽從遠山處溫柔地照過來,那些霧氣里的小水珠子輕微地躍動著,發出彩虹一樣層層疊疊七彩的光。“從嘉,這是怎麼回事?為何皇宮裡從未有人發現?太美了。”我也學著從嘉的樣子,手指穿進小彩虹的身體,在裡面來回遊移,沁涼的霧水鑽進皮膚里,骨頭都是軟軟的cháo濕。

    從嘉說這要大雨過後才能看到,我們平日裡都是挺直了腰板走路,何曾與欄杆比肩,自然是難以發現的。

    “就你鬼名堂多,難道你近日都是半蹲著走路?”

    “我堂堂南唐王朝的六皇子,怎會蹲著走。”從嘉的前半句話說得底氣十足,仰著臉,下巴都要高過鼻尖。可後半句話他只湊到我耳朵邊上來說,聲音細細小小:“我前幾天在這裡被青苔滑倒了,所以才發現的,那一跤跌得我至今還生疼呢。”

    我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捂著嘴巴,卻還是笑得彎下了腰去。把從嘉笑急了,他奪過我手裡的宮扇:“霓裳,你再笑我便將你的扇子扔到水裡去。”

    我嗔他,一邊踮著腳搶他手裡的扇子。從嘉左躲右閃,我急紅了臉,揮著衣袖腳尖一踮,頭頂的金釵落下來,敲在御花園靜謐的石板路上,清清脆脆如破曉的晨鐘。

    “佳人舞點金釵溜。”從嘉搖著手裡的扇子,幸災樂禍地看著我散下來的半邊髮髻。不待開口,遠處便有人發話:“好一句佳人舞點金釵溜!”從嘉趕忙收斂了笑容,我拾起落地的金釵,攥在手心,低頭躲在從嘉背後。

    “平日你沉迷歌舞詩賦也就罷了,你倒越來越放肆,公然在御花園同宮女嬉笑打鬧,成何體統!”從嘉垂首聽著皇帝的訓斥,頻頻點頭。

    有yīn冷尖利的目光越過人頭she在身上,不用看也知道是何人,想必這是非也是他故意到皇上面前搬弄出來。我微微抬了頭,譏訕地給對方送去一記鄙夷的目光。他也不怒,只轉臉去望一池的睡蓮。又聽得皇上叫我,捏緊了拳頭顫巍巍跪到他面前。他問我姓名來歷,我說我叫妤,是宮裡的舞娘。旁邊有太監yīn陽怪氣地叱喝:“好大膽的賤婢,在皇上面前竟敢說這‘我’字。”

    自知失言,手心裡濕滑的汗都快握不住金釵。在從嘉身邊的日子,早已習慣看輕宮裡一切陳規。從嘉不讓我在他面前自稱奴婢,他說我除了是他的霓裳,別的什麼也不是。彼時我初初入宮,所受的委屈不在少數,從嘉是我的神明卻突然降臨到我面前,給我慈悲,給我溫柔,又怎能不感動。但此時心卻猶如掛在陡峭的懸崖邊上,隨時可能摔個粉身碎骨。

    我戰戰兢兢地磕頭,說:“奴婢知錯,奴婢罪該萬死。”

    從嘉為我求qíng,皇上斂著眉毛,說:“你何時才能拿出皇族的貴氣,霸氣,為了區區的一個舞娘,你……”

    “皇上,還有瀾月樓呢。”仍是方才叱責我的太監,哈著腰,輕蔑地掃我一眼,像奪人xing命的毒針:“據說六皇子對這個舞娘寵愛有佳,在自己宮裡為她砌了一座瀾月樓,夜夜征歌逐舞。皇上,宮裡人多嘴雜,奴才也管不了,但為了皇上和皇子的清譽,不得不說了。”

    好可惡的太監!我咬著牙狠狠地罵,卻不敢出聲,想著接下來也不知要落冰雹還是落刀子,哀婉地看了從嘉一眼,又垂下頭去。卻怎知皇上不再責罵,一行人隨著他拂袖而去。涼幽幽的風chuī過來,chuī不gān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水滴。從嘉扶著我,輕輕地說:“沒事了沒事了,他是皇帝,總有些bào躁的脾氣,但他其實很仁慈的。”

    天色已黑,露水濕了我新做的繡鞋。我不說話,逕自回了瀾月樓。從嘉跟在我身後,我知道他其實也跟我一樣難受,我本不該用這樣的態度對他,但偏偏禁不住滿心的慍怒,一腔委屈在他面前都成了埋怨。

    “霓裳。霓裳。”

    任他怎麼喊,我只是趴在瀾月樓的欄杆上,看黑壓壓的皇城,宮牆萬仞。分明覺得,那一排排琉璃的彩瓦,不過是用鮮亮的外表將人心蠱惑。每一條橫樑下,每一扇重門裡,究竟掩藏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每一個被鎖在皇城之中的人,又有多少,是樂不思蜀的呢。

    “霓裳,扇子還給你。”

    我想起父母還在世的時候,終日勞作,日子雖然清苦,卻有無數窮人家的小快樂,供我們擁著彼此安心睡眠。元宵節看花燈,中秋節賞月,端午節擠在碼頭看父親和村裡的男子一起賽龍舟,那些記憶像存在罐子裡的蜜糖,至今想起,澀澀的疼痛里仍是殘有餘溫。

    “對了,你的金釵,我幫你將髮髻重新梳起來吧。”

    我仍是沒理他,從嘉就站在我身後,倒讓我覺得自己是主,他是仆。本想轉身與他說話,卻又聽得他喊我:“霓裳,今晚你忘記為我跳舞了。”

    眼淚倏而啪嗒啪嗒砸在手背上:“從嘉,從嘉你知道我為何生氣嗎?”

    從嘉說:“知道,我未能保護好你,令你今日在父皇面前受了委屈。”

    我訕訕笑:“如何保護好我?與你父皇慷慨陳詞,說征歌逐舞是你志趣所在?說你願為此荒廢了尊貴的皇子身份?說我是你的霓裳容不得別人給我半分顏色?”從嘉啞口無言。

    “那總管太監翁公公,你難道看不出他是得了別人的好處,才故意揭你的短?也不知,他日後會在皇上耳邊進多少讒言。從嘉,你難道仍不信我,真以為你不犯人,別人便不來害你麼?你可知,皇上今日看見你,為何那樣生氣?若他真是只想讓你日後做一個的安樂王爺,又何必與你說什麼皇族的霸氣貴氣,何必管你是征歌還是逐舞!”

    從嘉像是受訓的孩童,耷著頭,聽我將一肚子的怨憤連珠吐。末了,他伸過手,將我發涼的指尖握住,他說:“霓裳,所有的事,我並非不懂,只是不願去懂。你只要相信,我保護你,可以用盡我所有的力氣。”

    十六歲以後我不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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