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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息,自言自語:“從嘉,我沒想到竟是這樣,連你的最後一面也不能見到,我卻必須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綠樹紅花,我每天都會為你焚香禱告。”
我搬來凳子,將白色的素絹打了死結,頭枕在上面的時候,脖子一陣寒涼。
薔說得對,若我的存在對從嘉構成了威脅,不如儘早離開。這皇城的宮牆太高,惟有變成了一縷孤魂,才能夠被風chuī走,掙脫這牢籠。
我閉上眼睛,狠狠地踢掉了腳下的凳子。
我開始不斷地咳嗽,等神智清醒過來,我看見斷裂的白綾,身旁有人扶著我的肩膀,溫柔的鼻息灌入我的耳朵,衝出身體裡所有的難堪與委屈。我轉過身撲進他懷裡嚶嚶地哭泣起來:“從嘉,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他說。他的聲音讓我猛然醒轉,他不是從嘉,他是太子弘冀。
我推開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
他的態度隨之轉變,迅速冰冷而決絕,他問我:“你當真以為區區的舞娘也會成為他的顧慮麼?”
我說:“我並非高估自己,我只是不敢低估您,太子殿下。”
他說:“你對六弟果然qíng深意重。”
我說:“從嘉無意與你爭奪什麼,請你不要再針對他。”
他說:“前幾日在朝上,若不是他極力主張議和,父皇必定會答應再給我十萬jīng兵,與柴榮一較高下。”
我說:“這正是從嘉的寬厚仁慈之處。他不忍心看到百姓流離失所。他也不會算計自己的兄弟手足。”
他冷笑:“可他的婦人之仁卻剛好稱了父皇的心意,我又怎知,他是無心還是有意呢?”
我知道自己再說什麼都是多餘:“太子殿下,您請回吧。”
“你還想繼續上演你這齣懸樑自盡的好戲麼?”
“妤不過是一介卑微的女子,生死都與殿下您無關。”
他默然,轉身走出了房間。到門口忽然又停下,背對著我,影子有些懨懨的惆悵的味道。他問:“如果我答應送你離開皇宮呢?你是否就能好好保存你這條xing命?”
我心頭一凜,語塞了。又聽見弘冀說:“身為太子,我要送你出宮是易如反掌的事qíng,你可以不相信我,過幾日我安排好一切,再回來找你。”
“等等。”我叫住他:“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你對我根本沒有任何的利用價值,我又何必留你在此。”他扔下這句話便逕自走了,我追出去,喊了三聲太子,他沒有回頭。
清清亮亮的月光逐漸濃稠起來。
那幾日,我誠惶誠恐,心緒複雜萬分。想離開,卻又害怕這會是弘冀的yīn謀;想再尋死,但一碰到那冰涼的白綾,又退縮了。無可否認,一個人在遇到更好的出路之時,先前再多的盤算也難免被擱淺,變得猶豫不決;而所有的解脫方式,相對於死亡,都會略勝一籌。
我其實是貪生的。
大多數時間我在房中獨自跳著舞,一舉手,一投足,悲哀地幻想著從嘉就在面前。我希望他能在太子送我出宮以前再來看看我,但我又怕自己會泄露了什麼,我的心早已被他牢牢地拴住,他一旦出言挽留,我必定又得動搖了。留下來,終究是隱患。
況且,我們之間雲泥有別,這一生早註定,我只能仰望,他目之所及,也只能看我一天又一天地委頓荒涼。他現在有他的娥皇,與其留我在這裡看著他身邊出現第二、第三個娥皇,倒不如一走了之,生死各安天命。
庭前的花瓣紛紛落了,落一地,像一顆顆纖細的心。脆弱,涼薄,就如我。
我甚至不斷地懷疑,我這樣做,算不算辜負了從嘉。那幾日我食不安穩夜不能寐。我摔碎了很多的杯子和花瓶,還割傷自己的手腕,是以太子弘冀再跨入我的庭院,他又以為,我是在尋死了。
我痴痴地笑,你放心,我會等著你將我安然送出這皇宮。
他盯著我,眼裡有一團火在燒,最後終於忍不住,啪的一聲,他贈我一記漂亮的耳光。他說:“你知道不知道,六皇弟這些天終日在瀾月樓與他的皇妃飲酒作樂,他哪裡還能惦記著你。”
“你住口!”我喝止他。我如今最怕聽到的,除了從嘉被害,便是他如何征歌逐舞聲色犬馬。我知道我的喜怒無常已然變本加厲。有時我會希望從嘉快樂,哪怕他的快樂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有時我卻又希望他沒有霓裳他便永生永世都鎖緊了眉頭。
我的拳頭打在堅硬的木桌上,我哭了。
而弘冀竟然嘆息起來,他說:“我是想告訴你,我已布置妥當,明日申時你扮成太監的模樣,自會有人來接你出宮。”
我想,我是真的要離開了。
我反覆地寫著從嘉贈我的那闕詞:“曉月墜,宿雲微。無語枕頻欹。夢回芳糙思依依。天遠雁聲稀。啼鶯散,餘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
我將它們寫在宣紙上、錦帕上,然後又恨不得能將所有的宣紙和錦帕都一併帶走,似乎怕自己一旦離開,所有的記憶都會如煙雲一般消散。
關於從嘉,我知道我遲早會所剩無幾。
次日,果然如弘冀所言,兩個太監模樣的人接走了我。沒有多問一句話,就只是沉默地低著頭走,走到宮門,他們當中有人拿出一塊令牌,守城的士兵紛紛垂首,畢恭畢敬地讓出一條道來。
朱漆的大門轟然裂開,帶著咿咿呀呀的腐朽的聲響,連光線也變得qiáng烈,刺目,我的眼中好一陣澎湃。宮門外停了一輛高篷的馬車,隱隱傳出馬的嘶鳴。
他們示意我上車,但我的前腳剛踏上去,背後便傳來一聲呵斥。
“站住!”
我慌張地回頭,竟是齊王李景達,從嘉的四皇叔。
可是,他怎會突然出現在這金陵皇城?他不是該在撫州做他的大都督,與柴榮的兵馬抗衡的麼?
隨行的兩個太監,也不知怎的,被他這麼一喝便有如喪家之犬,撲通一聲跪下來,不住地磕頭。李景達站到馬車跟前,側目看我,然後指著跪地的兩個太監問:“你們這是要去哪裡?”
我正要搶先一步開口說話,有一個太監懷裡的令牌卻掉了出來,咣當咣當撞著地面,脆生生地響。侍從撿起來遞給齊王,他的眉心一擰,冷冷地揮著手命令他的侍從搜身。
我被他們一把拽下馬車,心中滿是疑團,更多的,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yīn森森如有鬼魅纏在周圍。最後,他們從我的衣袖裡搜出一封信函。
確切地說,是從我身上的太監服的衣袖裡搜出一封有通敵賣國之嫌的信函。
我氣得渾身發顫,我不該相信了李弘冀。
追悔莫及。
因為我是從嘉的舞伎,而隨行的太監身上的令牌,也不是太子李弘冀之物,上面分明地刻有“安定”的字樣,他們也說,這是安定公從嘉的吩咐,送我出宮,將信函jiāo給慕容延釗。
柴榮的殿前都虞候,慕容延釗。
我扼腕。竟是我的愚蠢害了從嘉。就在李景達命人將我押走的時候,我猛地撞開了身邊的一個侍從,跳上馬車,抽出懷裡防身的匕首,用盡力氣扎在馬背上。那馬兒倏地仰起大半個身子,嘶鳴聲驚惶而淒楚。隨即便發瘋似的奔跑起來。
沒多久,馬車的繩索都斷裂了,馬兒也跑得越來越快。我撲在馬背上,死命地抓著它,從集市到荒郊。我不敢鬆手,連眼睛也不敢睜開,心想若是這樣掉進一個萬丈的深潭也好,沒有我,太子是很難令皇上相信從嘉通敵賣國一事的。
我開始覺得自己的身體下面有濃綢的血腥味,濕漉漉的,我這才想起我的匕首還扎在馬的背脊上。咬著牙睜開眼睛,我看見滴答滴答的暗紅色,像燃燒的花朵,這一路它似乎一刻也沒有停過。
我的腦子裡迸出一閃而過的念頭,我不能讓他們憑著血跡追蹤到我。
那麼,一切又回到起點,不同的是我如今身在宮門之外。呼呼的風聲在耳邊灌著,滿目是蒼翠的青山和綠水,我曾奢想有朝一日能與從嘉把臂同游,在這樣的天地間再為他跳一曲霓裳羽衣。
而造化卻十面埋伏。
悲劇守株待兔。
我鬆了手。
彼時那瘋狂的馬兒正經過一片蔚藍的湖水。四圍靜謐。只有幾艘打漁的船泊在岸邊上。我的身體扎入那沁涼的湖水裡,耳邊似乎飄來從嘉的聲聲呼喚。
他叫我,霓裳,霓裳。
是月,慕容延釗在東州大敗南唐軍隊,柴榮派遣李重進率領軍隊趕赴廬州。
二十一日,柴榮從迎鑾鎮再次前往揚州。
我甦醒那天,便是三月二十一日。在一艘簡陋的大船上,有腐朽的木頭氣味。我的胸口悶得發慌,半閉著眼,我似乎看見很多的女子,大多懨懨地靠著牆壁,有的,還低聲地啜泣著。
旁邊的女子衣衫襤褸,見我醒轉,幽幽地嘆著說:“你終於醒了,你都昏迷了整整三天。”
“這是哪裡?”
她莞爾地笑:“這會兒,船隻怕是已經到了揚州了。”
“揚州?船?這是什麼船?”
“這船上的女子若不是被父母賣掉,便是硬被擄劫回來,都是要送進揚州的花街柳巷的。可是我看姑娘這一身裝扮,好象是從宮裡邊逃出來的吧。”
我聽著她絮絮地說,腦子裡除了暈眩,是一團亂麻,昏天黑地。她問我叫什麼名字,我想了想,氣若遊絲地告訴她:“霓裳。”
是的,霓裳,除了這兩個字,過往的一切我統統忘記了。我很努力地要想起些什麼,卻是一觸動往事的弦,便覺得頭痛yù裂。
她看我難過,便說自己叫若菱,她說以後我們可以姐妹相稱,不分彼此。我點頭,不斷叨念著自己的名字,霓裳,霓裳。心一陣陣地疼,仿佛有什麼被割離出來,譬如,名字,記憶,或者某年某月的某個人。
如今,我便只有這霓裳兩個字了。
我與若菱都被送入了揚州最大的jì院,風月樓。我有一身jīng湛的舞藝,而若菱憑著她嬌好的容貌,很快,我們便不再是任人欺凌的弱質女子。我穿著那些華美的衣裳,塗上厚重的脂粉,日夜逐舞征歌,人前賣笑。若菱說她喜歡這樣的生活,有世間男子的追捧,輕易便能將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我雖不喜歡,但卻安於這樣的現狀。那似乎是我許久不曾有過的安定感覺。
但我仍在夜裡做一些斷續離奇的夢,有高高的城牆,荒蕪的庭院,我在夜色里起舞,有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自斟自飲,不時為我鼓掌。但我又會在突然之間墜入血紅色的湖泊,越是掙扎,就越是往下沉,仿佛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而當有人將我從湖面上救起,我的夢便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