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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菱的房門仍然是虛掩的。我忽然想到了青蕪。每日每夜都被困在巴掌大的屋子裡,不曉得他這些日子可好。弘冀一來,我幾乎要忘卻了身邊所有的人事。
那天,老鴇拿著一張花箋,發帖人是城南一姓柳的員外,要我出場,為他的壽宴跳舞助興。我走時若菱不在風月樓,我穿了鵝huáng的緞子,白色紗裙,推開她的房門,屋內空dàngdàng的,青蕪也不在。一路上我坐在轎里始終覺得忐忑,閉上眼睛,定了定神,不一會兒便到了柳家的大門外。
來開門的是一個滿臉皺紋身形佝僂的老者,他領我進門,我才發現這柳家的園子看起來竟然很荒蕪,雜糙叢生,假山石都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我問那老者:“柳員外不是七十大壽麼?何以這樣冷清?”
那老者回答:“我們家員外不喜歡熱鬧。”
我只覺得有yīn森的風撲面而來,那老者佝僂的背影讓我放慢了腳步,我怕得連寒毛都豎起來了。
金陵的皇城,琉璃珠玉曠世繁華。儘管民間的謠傳風風雨雨,南唐依然沒有一絲衰敗的跡象。
我又回到這裡了。
弘冀告訴我,我是屬於這裡的。我沒有懷疑過他的說話,因為他所講的一切就像我的血脈一般,我聽進去,便覺得它們都融合於我的全身,無一處不順暢,我便知道,那些事qíng,是真的。
我屬於這裡,這裡有被我遺忘了的過去。但我只覺得親切。
又畏懼。
在揚州發生的事是這樣的。
出帖子要我在壽宴上跳舞的柳姓員外,是個莫須有的人。而導致這一切的原因,僅僅是嫉妒。
要與我姐妹相稱的女子嫉妒我。於是陷害我。她叫若菱。
走時,我的心全灰了。傷個徹底。
首先,若菱收留青蕪,但心中一直有yīn影。青蕪曾愛我很深。
而後,若菱結識了弘冀,彼時除了我,弘冀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身份。但若菱看他那氣魄,一擲千金,她便以為,這個男子是可以救她於水火的,甚至,比青蕪更有可能帶她脫離這風月場所。
她也許愛他,也許是愛他能賜予她的錦繡前程。
我們這樣的女子,頭頂若有雲翳,在世人看來也是刻上了愛慕虛榮的字眼。但事到如今我仍然不願以此來評價若菱,因了弘冀的那句話,我們始終不過是女子,誰甘願風塵淪落出賣聲色,誰都有厭倦的時候。
阮集安,單青蕪,還有弘冀,若菱可以全都愛,也可以全都不愛。誰能帶她出苦海,給她一處安身之所,他就是她的心頭ròu。
我於是明白了她所有的矛盾的言行,慌亂的舉措。她要的只是歸宿。
並且,這歸宿應該越堂皇越好。
在弘冀發現我以前,他與若菱有過數夜的纏綿,qíngyù的歡好,溫存之際耳鬢廝磨,他許了她數不清的美好諾言。
在弘冀發現我以後,若菱覺得,她的美夢都成了幻影。
她一次次地投入,卻一次次地撲空。青蕪和弘冀,都是因為我的存在而將她疏遠。她不得不憎恨我。
所以,她虛構了柳員外,等我到了那處荒僻的宅子,她事先安置在大廳里的迷魂香便起了作用。我昏迷之後醒來,與青蕪同在揚州縣衙的大堂上。
他們給我的罪名是窩藏人犯,並與之私下會面無媒苟合。我冷冷地一句大人您別忘了我是個jì女,大人自己也是我們風月樓的常客,將公堂上的縣官氣得臉紅脖子粗。
我以為拿出偽造的花箋,至少能說明我是被人誣陷,可花箋在最關鍵的時候不見了,當日遞花箋給我的老鴇,也戰戰兢兢地說根本沒有柳員外這回事。她被若菱收買,我棋差一招。
我和青蕪被押進大牢,他將很快被處斬,我也不知自己會得到怎樣的懲罰。我問過青蕪,他說當日是若菱告訴他,一切已經布置妥當,他可以自南邊的城門出逃,殊不知,若菱半途被人擄劫,他跟著匪人追蹤到一處偏僻的宅院,卻看見我昏倒在地。最後,依然是那迷魂香,他不省人事。
夜半,青蕪被帶出縣衙的大牢,我不知道以後還發生了什麼,直到弘冀表露了身份命令縣官將我赦免,我仍然沒有再見到青蕪。
弘冀要帶我回宮。在風月樓,我看見了黯然失色的若菱。她將她所做的一切毫無隱瞞地告訴我,她說:“你贏了。”
“若菱,你想離開這裡,我可以讓弘冀替你贖身。”
“離開了,我無依無靠又能去哪裡?這都是天意,都是命。”她的眼神淒迷而絕望,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那qíng景,我想我終生都不會忘。
揚州的事qíng便這樣結束了。
我回到金陵的皇城。沒有什麼人知道。弘冀給了我新的身份,她的近身侍女,他教我在外要低著頭,不能有任何引人注目的舉動,而事實上,我成天都在太子的東宮,不曾外出半步。
在東宮要藏一個人很容易,因為這個太子是那樣的不可一世。
我問弘冀:“你為何會到揚州?”
他用嘆息的語調反問我:“妤,為什麼所有的事qíng都瞞不過你?”
我告訴他,女子生xing多疑。
他說:“我到揚州是為了追查一個人的下落。”
我說:“是誰?”
他說:“袁從范。”
我說:“不過是一個欽犯,要你親自出馬?”
他說:“你想說,既然我親自出馬,事qíng一定不是表面上看來那樣簡單?”
我說:“我知道你不會對我有隱瞞。”
他說:“是我收買了袁從范,對三皇叔下毒。”
我說:“所以你要殺他滅口,以絕後患?”
他說:“是的,我一時大意,才讓他逃脫。”
我說:“那你在揚州可有找到他?”
他說:“原本找到了,卻被人救走。”
我說:“阮集安和單青蕪都跟這件事qíng有關?”
他說:“不錯,阮集安是李徽古的門生,在朝為官時,與袁從范有很深的jiāoqíng。袁從範本來是想找他幫忙,阮集安卻為了邀功,將他的行蹤密報了朝廷。”
我說:“那單青蕪呢?”
他說:“那不過是個滿口仁義道德的書呆子,當袁從范知道阮集安出賣了他,他便正好利用單青蕪的弱點,令他誤殺了阮集安。”
我說:“你最後還是沒有找到袁從范?”
他說:“不,他一直躲在揚州城外的大覺寺。”
我說:“你怎麼知道?”
他說:“單青蕪告訴我的?”
我說:“那天晚上,派人將他帶出大牢的,是你?”
他說:“是的。所以他被我bī問,不得不說出袁從范的藏身之所。”
我說:“不可能,青蕪既然救了他,無論他是否清楚袁從范的所作所為,他起碼不會像他表兄一樣再次出賣他。”
他說:“因為我告訴單青蕪,可以用一個欽犯,來jiāo換一個窩藏逃犯之人的xing命。”
這一問一答,我的語速不斷地加快,到這裡,卻戛然而止,像被什麼卡住了喉頭。良久,聽到弘冀不無嘲諷的聲音:“英雄難過美人關。”
我呢喃:“原來我的xing命,竟是青蕪放棄了他做人的原則,jiāo換得來。他當時一定很難過。”
我沒有再問弘冀是怎樣處置他,我想我如果知道他死了,我會很難過,但活著對他而言,也未必好過。既然生死都不是開心的事qíng,倒不如留一片空白,讓我記得他曾經殷切而真摯的模樣,他問我,是否願意隨他走。
揚州的事qíng,到這裡才是真的結束了。
江南的冬天近了,金陵城略顯凋敝。我在東宮不斷地穿行,企圖尋找我丟在這裡的殘缺的記憶。可是,我腦子裡所記得的,除了揚州,便只有弘冀硬生生塞給我的那些舊事。它們雖然在我的身體裡暢通無阻,但始終不能與我的血脈融為一體。
並且,我也越來越qiáng烈地想要知道,從嘉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子。
那一天,弘冀說國主設宴,款待大周皇帝派來的使節。我偷偷地扮成太監的模樣,混入弘冀的一班隨從里,低著頭,拳頭握得很緊。
我只是想藉此機會看看那個叫從嘉的男子。
當晚,他只是穿著對襟的闊袖衣衫,月白,腰間掛著一塊翠綠的玉。若不是有人恭身向他問安,鬢影衣香觥籌jiāo錯,我是很難將他辨認出來的。弘冀似是想故意刁難他,先是在皇上面前好好地誇讚了一番,再提出即興賦詩,從嘉有些窘迫,那模樣像極了一個受到委屈的小孩。
最後,從嘉逆著皇上的雅興,終於還是推搪了,說:“兒臣才疏學淺,還望父皇恕罪。”爾後他趁著眾人酒意酣暢,偷偷出了大殿。我暗中尾隨。在御花園的小橋上,從嘉停下了步子。夜色中他的身影看起來有點淒迷,委頓的,像失了水的糙。
然後,他開始絮絮地自言自語:“曉妝初過,沉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chuáng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語罷,嘆息。
從嘉有他的jīng明之處,他並非不能即興賦詩,而是他這些語句太過小氣,糾纏於男女私qíng,與其說出來遭眾人笑話,不如推卻了,也好讓弘冀的刁難得逞,於他而言,或者算是一舉兩得了。
可是我的思維在這裡忽然頓住。從嘉的詞,就像方才的酒宴那樣酣暢。詞中的櫻桃丁香,喜氣洋洋,那麼,必定是有人向他“微露丁香顆”,為他唱“一曲清歌”的。弘冀曾說,我與從嘉qíng意相投,如鸞鳥鳳凰,但我既然不在從嘉身邊,他又怎能夠沒有半點哀傷或者沮喪!
我深思恍惚地走回了東宮,推開門,有一個冰冷的聲音,在沒有掌燈的宮殿裡飄dàng:“你終於回來了。”
是弘冀。
他早就知道我混在隨行的太監里,宴會上我一直站在他的背後,以及我悄然離開,去了哪裡,他都一清二楚。他說:“從嘉很愛你,但那已經成為過去,你現在應該專心地留在我身邊。”
我沒有點頭。但心知自己無力反駁他的說話。
戊午十一月,己亥,唐主命令知樞密院殷崇義起糙詔書公布宋齊丘、陳覺、李徵古的罪行,宋齊丘被迫返歸九華山舊日隱居之地;陳覺被貶謫授於國子博士,送往宣州安置;李徵古則被削奪了官職爵位,賜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