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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覆過很多次,夢的內容一成不變。而我腦中的迷霧,似乎也在逐漸散開。

    每每聽到南唐二字,我總是關切,我想,那必定是和我有關的。

    揚州素來是chūn風十里的繁華,這風月樓,藏於茫茫的青磚舍瓦之中,卻是賓客盈門,每到華燈初上的時候,出入更是頻繁。

    八月十五日,月明如鏡,圓如盤。若菱來敲我的房門,神色詭秘,她拉我的手,說:“今晚咱們不見客了,這揚州城最隆重的花燈會,一年才一次,錯過了可惜。霓裳,我們去放河燈吧。”

    我故意笑她:“就你那點心事,九天神佛都被你嘮叨透了,哪裡還用再許什麼願呢。”若菱撇著嘴:“早知道你是不會去的,人月兩團圓,你是要等你那白面書生的,對麼?”我心裡輕輕一陣抽搐,想起那個叫青蕪的男子,總是會生出難以名狀的奇怪感覺,仿佛是舊相識。

    還記得青蕪第一次來風月樓,鬢影衣香中兩道目光不期而遇,我們彼此點頭,微笑,沒有聲色場所的虛佞與諂媚,只當對方是擦肩的路人,忽然就像心底鋪上一層柔軟的絮,我一時怔忡,久久不能忘懷。我知道青蕪必定是與我記憶中的某個影象重合的,熟悉與親切,來自他,卻時時刻刻令我掛念著別的男子。儘管我始終不能記起我掛念的究竟是誰,但看到青蕪,我浮萍一樣的心才會更加踏實。  

    若菱的一句話,讓我走了神,清醒過來,她已經不在我房裡。若菱一直都是驕矜固執的女子,認定了便不會輕易更改。這一夜我在樓上徘徊,偶爾陪相熟的客人喝一杯酒,或者跳上一段駕輕就熟的舞蹈,博眾人一笑。直到若菱回來,夜已深沉,酒歡過半,喧鬧的大堂開始逐漸安靜,青蕪卻沒有來,我便像少了一根骨頭,體內空空dàngdàng的。

    只是這等待的滋味我覺得異常熟悉,似乎在此之前,等待已經成了我的宿命。

    後來若菱告訴我,她在花燈上邂逅了一個阮姓的男子,金陵人士,看上去雖然寒磣,甚至有落魄的模樣,但她喜歡,她看他的第一眼,就被他眉宇間的英氣所bī。她說:“霓裳,沒想到世間竟有如此巧合的事qíng,那阮集安竟也認識單青蕪。”

    我問她:“你如何知道?”

    她得意地笑:“誰讓你那晚不跟我去賞花燈了,原來那天晚上單青蕪一直和阮集安在一起。”說到這裡,若菱頓了頓,擰下盤子裡的一顆葡萄扔進嘴裡,才接著說:“只是他們看上去有些奇怪。”

    我不解地盯著她:“為什麼?”  

    “若說是好友,似乎又生疏了點;但如果不是,單青蕪卻又好象很了解阮集安。”

    “那麼,說不定是仇敵呢。”我面上的表qíng略帶戲謔:“這世上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親人或朋友,而是你的敵人。有時,連你自己對自己的了解,也不及他。”

    若菱啞然,神qíng驚愕地看著我。我想我只是逞一時口舌之快,話說完,自己也僵在那裡,盯著鏡中女子冰涼的神態發呆。

    “霓裳,”若菱叫我:“你似乎有很多心事。”我吐了一口氣,皺著眉,我最大的困擾便是那些反覆的夢境,以及我丟失的記憶。我說:“若菱,別人的事,我們無須過問,出去吧,不然客人又得催了。”

    兩天後,青蕪到風月樓來,神色凝重。他在我房裡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幾乎不開口說話。我問他怎麼了。他先是嘆氣,後搖頭,只淡淡地說了一句:“我表兄死了。”

    我猛然想到若菱,還有她口中的阮相公,心裡發憷,問:“你表兄是何人,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  

    青蕪張了嘴,似是yù言又止的模樣,又喝了兩杯酒,才說:“霓裳,為我跳支舞吧。”

    我默許。水袖揚起來的時候,我看到青蕪端著酒杯,仰面一飲而盡,白皙的皮膚凝重的面色,還有眉間的一股yīn郁,我的腦子裡霎時間渾濁不堪,眼前發黑,人便昏沉沉地倒了下去。

    醒來,青蕪已經離開。我的額頭上搭著濕毛巾,若菱坐在窗前,彈著手裡的古箏,抬頭看我一眼,低低地說一句,你醒了。又繼續撥弄琴弦。面色冰冷。神qíng呆滯。

    “若菱,”我起身走過去:“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一夜,”她說:“這樣長的時間,足夠我去一趟單府,再回來。”

    “你都知道了?”

    若菱點頭,琴聲哀惋。

    “不過一面之緣,你竟然對他如此……”

    “難道,我們這樣的青樓女子,就註定沒有一個安身之所?”若菱的眼淚滴在琴弦上,弦斷了,發出刺耳的聲響。我第一次見她流淚,沒想到是為了一個男子。想起她曾戲謔地說,世間男兒皆薄xing,我就是樂意看他們千金買笑的醜態。而現在才知道,原來女子是註定堪不破一個qíng字的,任她煙視媚行冷傲驕矜,也會渴望一個相愛之人,和一處安定的歸宿。  

    若菱哭了徹夜,第二天卻又像沒事人似的,穿梭於觥籌之間,笑靨如花。我知道我並不曾真正懂她,一直以來我最在乎的只有我自己。我想尋找我的過去,所以才對青蕪產生了一種依賴,我希望可以通過他看清楚我腦子裡那個模糊的影象。

    那段時間青蕪頻繁地出入風月樓,與我飲酒談笑。若菱偶爾也會來,她撫琴,我跳舞,但我總覺得青蕪滿足的神態間,隱藏了更為深摯的憂慮。那將息未息的惆悵,說不出,全都鬱結在心裡。

    很長一段時間過後,才從別人的口中得知,晉王李景遂,在前往洪州的途中被其下屬袁從范毒害。來風月樓的客人原本很少談論政事,是以隔了一個多月我才聽人提起。那晚他們地議論,李景遂、皇太弟……這些字眼縈繞著我,我的舞步莫名地凌亂起來。

    又是一夜,掉入恍惚的夢境之中。

    清晨,黎明還在末梢,有著霧氣漸彌的渾濁光線。大街上一陣喧鬧,凌厲的呵斥聲伴隨著急急的馬蹄。我走到窗前,一隊人馬已經走遠,隱約可以看見他們光鮮的衣著,為首之人想必非富則貴。

    我習慣了在每個月的初七到廟裡進香,當我看見那個紫帶青衫的男子,忽然間心頭有一陣極為qiáng烈的不安的感覺。他沒有看見我,彼時他正同一gān隨從從寺院門口經過。他微微仰著的頭,那一抹孤傲,一份冷凝,以及眼中泄露出的勃勃的野心,都在我看他的那一個瞬間刺入我的心臟。我後退,手肘撞到硬邦邦的牆壁,我卻忍了疼,不敢出一點聲音,好象是怕被他發現。  

    是夜,青蕪來找我,看上去頗為慌張。他問我:“霓裳,你可願意跟我離開這裡?”

    我愕然:“青蕪,為何突然要走?”

    青蕪似有難言之隱,吞吞吐吐半天回不出一句話,只是說:“霓裳,我必須走。”

    我嘆息:“你走,又何必要求我跟你一起。”

    我知道自己這話很絕qíng,青蕪的眼神里瞬間布滿了哀傷,以及不可遏抑的怨懟。“霓裳,我以為你應該明白我對你的心意,我以為,你也是跟我一樣的。”

    是的,青蕪,我也以為。只是,你這樣突然出現,突然說要帶我離開揚州,我才明白,你不是那個讓我奮不顧身的人。我無法跟你走。

    青蕪悻悻地拂袖而去。

    沒幾日,滿街都張貼了告示。風月樓的姑娘慌慌張張地議論著,那告示上要通緝之人竟是單青蕪!她們冷眼看我,都說單青蕪是我的常客,若是有麻煩,不要連累了風月樓才是。我訕笑,但其實內心無比惶恐,總有說不清的預感盤旋著,儘管青蕪已經離開了揚州城,但事qíng究竟會就此終了,我一想起,心中便極為忐忑。  

    爾後,單家被抄,一家老小五十幾口人全數流放。惟有青蕪在逃,官府的告示被雨淋濕了被風chuī爛了,但始終沒有撤去。衙門差人來傳我問話,公堂上我反覆說的只有那句話:“我不知道單青蕪的去向。”

    我是的確不知道,但即使我知道,我也不會說出來。姑且不論我是否相信青蕪會殺害自己的表兄,我心中的另一個疑竇,已經足夠叫我不敢輕舉妄動。阮集安分明已經死去多時,之前單家的人異口同聲,說他是頑疾纏身,以至bào斃。何以官府又會突然重審此案,而且查辦得如此嚴格?

    並且,我也是如今才知道,那阮集安是三年前被朝廷罷免的官員,在揚州頗有點勢力。他原是工部侍郎李徵古的門生,而這李徵古,對曾經的燕王,也就是當今太子李弘冀,鞍前馬後言聽計從。

    不知道,是事qíng越來越複雜,還是我的思緒越發紊亂。從衙門出來,我的身體裡仿佛有一處不可控制的角落,bī著我不斷地叨念。

    李弘冀。

    李弘冀。

    ……

    當晚,我在風月樓,再次見到了那個讓我心緒不寧的男子。紫帶青衫,腰間一塊翡翠的玉珏,連鞋底都鑲著金邊。我躲在房裡不敢出門,老鴇來催,我只推說自己身體不適。她走後若菱來看我,說:“此等身份的客人整個揚州只怕也沒有幾個,你不出去,豈不是錯失了大好的機會。”  

    我懶洋洋地回答:“我並不喜歡這樣的機會。”

    若菱摸摸我的額頭:“難道真是病了,說話都像沒力氣似的。”

    我推開她:“好姐姐,你趕緊下去吧,機會可不是常有的。”

    若菱忽而又惆悵起來,她說:“我要是能像你這樣,對什麼都不爭不搶的,也許我會很開心。”

    我還想說什麼,若菱卻已經轉身走了出去。樓下依舊是笙簫齊鳴,絲竹管弦之音催得人昏昏yù睡。恍惚間我又夢到了高聳的城樓,像環著一座宮殿。樓頭有一個男子的身影,頎長。他迎風而立,像在眺望著什麼,但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忽然間狂風大作,他倏而便消失了蹤影,我想喊,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喊不出聲音。我只覺得身子往下一沉,人便猛然驚醒了。渾身都是汗。

    這個時候我聽到隔壁若菱的房間傳來細微的聲響,樓下的客人們依舊在尋歡作樂,我還能隱約聽到若菱的笑聲。

    那麼,她房裡的聲音又是從何而來?

    我忍不住好奇,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悄悄推開若菱的房門,剛跨進去一步,只覺得背後有一個黑色的影子覆蓋上來,隨即又有一隻手狠狠地捂住了我的嘴巴。我掙扎,那隻手的用力明顯地減小,我聽到有人在背後叫我:“霓裳。”

    連續幾天,那個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子都會到風月樓尋歡,他的驕橫跋扈,讓不少客人都對其敬而遠之。老鴇總是來敲我的門,我始終以抱病為由,未曾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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