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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的那天,一切都奢華隆重。上百桌的酒席,露天擺著。上海不少的名流顯貴,礙於蘇老闆的面子,真心假意都來賀喜。好事的記者也端了相機在人堆里喀嚓喀嚓拍個不停。一直想目睹這位蘇太太風采的人,也都橫著豎著眼睛從人fèng里打量萱儀。
萱儀因為眼睛不方便,一直就較為沉默,只有在蘇以誠拉著她去給人敬酒時,她才挪動一些步子,隨即又回到母親身邊溫順地坐著。她的鮮紅斜襟旗袍,裹得她一度覺得難受。
鞭pào燃起來的時候,噼里啪啦的聲音響遍了整個場子。沸騰的人群中有人發出一聲尖叫,極其驚恐。但賓客太過喧譁,誰都沒有注意。直到一個腹部鮮血淋淋的保鏢跌跌撞撞倒在場子中央的紅地毯上,這場喜事就亂了套。
人群開始四下奔跑,像散了的沙。
萱儀聽見母親喊她,伸出手去,旁邊哪裡還有人。她全身發抖地站在那裡,周圍是慌亂擁擠的人群。撞到她,她的步子就不由自主地跟著人群顛簸。她像一根漂在水面的稻糙,恐懼爬滿了全身。蘇以誠歇斯底里地喊她,聲音被人cháo推得辨不清方向。
當萱儀的手指終於碰到蘇以誠,聽見他說我在這裡在這裡。她竟又仿佛嗅到些布匹混雜的氣味。驚疑間她突然聽見耳邊灌起呼呼的槍聲,然後她就被人推了一把,撲倒在地上,鬆開了蘇以誠的手。
周圍擁擠的人群再次發出驚恐的尖叫,像退cháo的海水,留出萱儀附近極小塊圓形的空地。她嗅到鮮血的味道。腥濃而粘稠。她覺得膽戰心驚,魂都要散掉,腦子轟然一轉便暈了過去。
上海在那個時候是歌舞昇平的亂世。
婚宴上血腥的祭奠,轟動了這座不夜城。報紙大篇幅地報導,說蘇以誠因為私吞煙土,與日本人起了衝突。混亂中竟然出現一個裁fèng替蘇以誠擋了那顆要命的子彈。子彈直接穿過心臟,裁fèng的血竟然比新娘的嫁衣還要紅。他定是覺得委屈,死了也不閉眼,目光剛好落在新娘的旗袍上。有人伸手替他抹下撐開的眼瞼,他眼睛裡的水刷地就擠了出來。而傅家小姐萱儀,或許是驚嚇過度,變得jīng神恍惚,死活不肯脫下她一身鮮紅的旗袍。
報紙到這裡就沒了下文。人們都不明白,為何這個裁fèng要拼了命去救蘇以誠。一時,種種猜測便像傳奇那樣jīng彩。但誰也沒有說中,這個裁fèng救的不過是一個女子畢生即將依傍的丈夫。這女子叫傅萱儀,而這個裁fèng叫顧紹元。沒人知道,曾經有一段深切的愛,如灰塵,滿布他們憂傷的眼睛,和始終開不了的口。
蘇錦天多方輾轉才平息了這場風波,卻指萱儀為喪門星,硬bī著蘇以誠將她送回了傅家。萱儀也不吵鬧,就日日撫摸著旗袍上的繡花,喃喃自語:“原來你是這副模樣。”
眼淚再沒有下來過。
煙雨·四段錦
文/語笑嫣然
第一個故事
九月初九。蒼茫戈壁。烈日如荼。
頃刻之間,一場颶風卷著漫天的huáng沙,摧枯拉朽,縱是彪悍的士兵也不得不抱頭鼠竄。有人被拋起,又重重落回地面。有人被沙礫掩埋了,身首異處。馬兒的嘶叫聲驚心動魄。花轎破裂的那一剎,她死死地捏著鑲金邊的衣袖,蜷縮成僵硬的一團。這一剎,她永生難忘。
她是琉國皇帝的掌上明珠,高貴的樂陽公主。她披這一身鮮紅的嫁衣,千里迢迢,是為和親而去。沙塵過後她僥倖保住了xing命,但偌大的戈壁,間隙有gān涸的沙漠,她不辨方向,來來回回地走,只感到乏力和虛脫。
昏迷之前,她看到一列魚貫而行的商隊。她奮力地張了張嘴,喊不出聲音,又揮揮手,終於像石頭那樣沉下去。斑駁的視線中,飄飄渺渺的,只見一襲白衣。
之後才知道,救她的人,叫虛御庭,是曲國大將軍的長子。剛從戰場回來。
彼時他們的隊伍離曲國的京城還有一段路,駐紮在戈壁中一處低洼的綠洲。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溫暖的帳篷里,身旁有俊俏的男子。她疑心這一切都是夢境,伸出手去,男子一把抓住了她。他的神態顯然比她還要驚恐,問,姑娘你做什麼?她一下子回過神來,趕緊縮回手,滿臉緋紅。
悉知對方的身份以後,她說,我是呼延薄雪。
曲國太子與琉國公主的婚事,在大漠,早已人盡皆知。御庭怔忡,盯著薄雪,又問了一遍,和親的樂陽公主?薄雪點頭。
御庭的眉頭鎖起來,你有什麼證據讓我相信你真的是公主?
薄雪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軸羊皮卷,上面寫著和親的細則,還有琉國皇帝的璽印。
御庭沉吟片刻,神色不得不黯下來。轉身走出帳篷,對守夜的士兵說,召集人馬即刻起程,護送公主回京。
薄雪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太子大婚,慶典自然隆重。皇宮裡瀰漫的,都是脂粉和美酒的氣味。如今的大漠,三足鼎立,以曲國國力為最盛,一旦拉攏了琉國,西邊的烏夜國若要造次,得勝的機率是微乎其微的。心頭的大石放下了,也難怪曲國皇帝如此輕閒囂張。
只是,這喜慶剛剛開始,宮中便傳出噩耗。太子在新婚之夜遭人行刺,太子妃已然不知所蹤。
曲國皇帝滿懷喪子之痛,認定薄雪是殺人的兇手。而當初送她入宮的,虛將軍一家,也被定了叛國弒君的罪名,株連九族。
薄雪換上黑色的素衣,輕紗罩面,在午門看到張貼的皇榜,覺得有些愧疚。雖然是萍水之jiāo,但終究是因為自己,而牽連他無辜入獄。
她決定劫法場。
行刑的那天,劊子手明晃晃的刀舉過頭頂,御庭滿腔的恨意,卻也不得反抗。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刀卻在離脖子還剩一寸的地方停下來。觀看的人群里不知是誰扔出一把飛刀,臨刑的人安好,執刑的人卻送了命。
隨即御庭的枷鎖被砍斷,黑衣蒙面的女子拉著他,一路殺出了重圍。
這女子當然就是薄雪。
他們跑到京城外的一處亂石崗,在千仞高的懸崖旁邊。起初,御庭還心存感激,畢恭畢敬地說,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然而,當薄雪揭開面紗,御庭的表qíng忽然變得很複雜。有痛苦的憤怒,也有倉皇的焦慮。他問她,你救我做什麼?
薄雪咬著嘴唇,過很久才說,我沒有想過會連累你。
御庭冷笑,你救得了我一個,卻償還不了我虛家上下一百零八條人命。
薄雪不言。御庭追問她,你為何要殺太子?薄雪更加不能言。她望了御庭一眼。只一眼,好像透露出萬般的苦衷。
她說,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今後,你好自為之。說罷,轉身yù走。
背後突然有冷硬的兇器襲過來,狠狠地cha入薄雪的左肩,霎時,血流如注。
薄雪沒有防他,在他面前薄雪剩下的只有愧疚。她回頭看見御庭燒紅了的眼睛,血絲清晰可見,他的雙唇不停顫抖著,右手是一把防身用的匕首,還有溫熱的血滴答滴答從尖上落下來。他那樣歇斯底里的神qíng讓薄雪害怕,她捂著傷口,開始一步一步後退。
御庭說,我要帶你回宮,向皇上解釋這一切。
薄雪訕笑,你以為他就會放過你了嗎?他根本就是一個昏君。
御庭不理,仍是怒瞪著兩眼。他知道這樣的關頭,緝拿到元兇是惟一的勝算。薄雪想逃,漸漸退到了懸崖邊上。一腳踩空的時候,她看到御庭倉皇不及的驚恐。他原本撲過來想拉住她,他不知道以薄雪的輕功,這一腳就算踩下去,她也不至於跌落懸崖。
薄雪是故意的。
等御庭一碰到她的手,她便猛然將他整個人都拽過來,再用力一推。最後,跌落懸崖的不是她,而是御庭。
事實上,她不叫呼延薄雪。薄雪是那個真正來和親的樂陽公主的名字。是她在途中將公主擄走了囚禁起來,然後再換上嫁衣。只用一張人皮面具,她就成了跟樂陽公主一模一樣的女子。然後回到迎親的花轎,神不知鬼不覺。
這一路上的兩次意外,她都不曾料到。一次是颶風。一次就是虛家的公子御庭。
很久以後她回想起來,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告訴他,她叫落微。曾經是yīn月聖教教主最寵愛的弟子,面如冰霜,心如磐石。後來,逐漸有了惻隱和厭倦之心,做事難以gān淨利索,也便逐漸失了寵。
yīn月聖教效命於烏夜國的朝廷,琉國與曲國結秦晉之好,對烏夜國來講無疑是極大的威脅。所以,她假扮公主,殺太子,挑起兩國之間更凜冽的紛爭。
那以後,戰火便開始蔓延了。
第二個故事
七月十四。琉國京城。
喧鬧的大街,無論有多少嘈雜和繁華,鏡花堂也是一眼便可以望見的。樓頭有醒目的匾額和布幌,翹角上是大紅的燈籠,還有七彩的絲帶繚繚繞繞。那氣派,不遜於任何一家豪門府第,而個中的溫柔和香艷,更是熏得路人都為之傾倒。
大多數人都知道,鏡花堂里有一個叫闌珊的姑娘,模樣生得嬌俏,琴棋書畫樣樣jīng通,還飽讀了詩書,能出口成文。但這樣一個稀世的美人,惟獨不會笑。
多少人一擲千金,就為了博紅顏一笑。卻只是徒勞。
鴇母打也打過,罵也罵過,闌珊卻只是哭。她的心裡有一個巨大的黑dòng,捲走了她之前所有的記憶,雖然她總是很努力地去回想自己的身世,但越想就越是害怕。那種感覺,就好比站在陡峭的懸崖上,前無去路,背後卻是萬丈的深淵,她不知道幾時會掉落下去,也不知能否脫險。
那一天,京城的大街上擠滿了人,百姓們爭相一睹新科狀元的風采。闌珊站在窗口,看下面遠遠地走來一列隊伍,馬背上一個穿紅袍的男子,臉上並沒有太明顯的喜悅的表qíng,反而還有些冷漠。
只是,經過鏡花堂,那男子不經意的目光掃上來,看到闌珊,整個人似乎凝固了。闌珊下意識地退身,關了窗。
她只當這新登科的狀元跟一般的好色之徒無異。
卻不知道,他是虛御庭。
當初御庭跌落山崖,沒想過竟然還可以保全xing命。只是他不能救回家人,他聽說皇帝出了告示通緝他,而剩餘的死囚,已在他脫逃的當日行了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