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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百年前,津城巫師煉製梨妖,與滂城jiāo戰三年有餘。最終在城門一役,津城軍敗下陣來。後人都說是城主的白銀魔鏡最後制服了梨妖。可是,就在津城軍首領簽下降書之後,天地忽然發生劇烈的震動,山河易道,城池陷落,好好的五個城池,一夜之間坍塌得支離破碎,如今已不復存在了。
拂驍說到這裡,就聽見琉璃和瓔珞在院子裡的爭吵聲。瓔珞哭哭啼啼地跑進來,很委屈,她說姐姐硬要藏著我的香囊,怎麼找也找不到。琉璃隨即在院子裡把竹籬踢得嘩嘩響,說誰藏你的香囊了,那明明是我的。拂驍無奈,拖著朔夜的手說咱們到後院喝酒去。
朔夜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儘管他根本不存在於後人的歷史裡。他劍上的墨綠血液,他眼裡的清澈泉水,連同他驕傲的馭魔師身份,和曾經錐心刺骨的愛,都在一場魔鏡帶來的奇妙變化里,化做塵埃。但魔鏡沒有奪去他的記憶,就讓他一直一直地記住,關於白天和黑夜的一段傳奇。
只可惜他的眼睛看不見,看不見身邊這兩個可愛的女子,會不會真的很像很像他的琉璃和瓔珞。
白衣的琉璃,黑衣的瓔珞。
霓裳無淚
文/語笑嫣然
他第一腳踏進傅家的大門,就有留聲機咿咿呀呀的調子飄過來。園子裡的綠氤氤氳氳,手一折仿佛都要斷掉。
管家領著他上到二樓,留聲機的聲音由朦朧轉清晰。門打開,女子靠窗站著,被外面的光線簇擁,似剪影,一幅柔和jīng致的曲線圖。
“小姐,做旗袍的顧師傅來了。”管家只在門口,不進去。那女子輕微地點頭:“讓顧師傅進來,你先下去。”顧紹元為了應景,步子一個比一個輕,生怕衝撞了周遭的靜謐。只有留聲機,低低地反覆。
傅家小姐萱儀沖他笑,淺淺的酒窩比chūn光還明媚。顧紹元望著她白皙的面龐,唇似櫻,眉如畫,水靈的眸子仿佛盛著一汪清泉。雖然那目光讓他覺得散淡而沒有焦點,但放在如此美妙的一張臉上,他仍看得痴醉。顧紹元不由得唐突了佳人,囁嚅道:“傅小姐,你長得真漂亮。”
萱儀乍然一驚,隨即莞爾,紅霞已是不爭氣地爬了滿臉:“顧師傅,你說笑了。”顧紹元摸著鼻子,尷尬地道歉:“我真是冒昧,還請小姐見諒。”可還是忍不住補上一句話來澄清自己:“但小姐確實是好看,我騙你鏡子總不會騙你的。”
萱儀的臉色微變,她說:“顧師傅,你還是趕緊幫我量尺寸吧。”言語裡竟有些慍色,眉也鎖了起來。顧紹元有些懊悔,一邊丈量一邊也為自己的莽撞暗自責備。
離開傅家,萱儀的容貌在顧紹元的腦海里反覆刷新。月白色的香雲紗緞面,大圓襟,醬紫色包邊,顧紹元回想方才萱儀描述理想中旗袍的樣式,青蔥的手指比劃著名,連骨節都是水晶一般叫他愛惜。為此,顧紹元掛念了三天又三天。
旗袍做好的時候,他再去了傅家。看著萱儀將旗袍穿在身上,站在屋子中央華麗地轉著圈子,顧紹元覺得指尖都是滿足。一不小心對上萱儀剪水的雙眸,他慌忙低了頭,眼神一陣閃躲。
萱儀的母親上來,敲開房門:“萱兒,收拾一下,蘇老闆派人來請咱們吃飯。”萱儀應了一聲,方才的高興勁消失了大半。顧紹元不明就裡,但望見芙蓉一樣的面上輕輕皺起來的細紋,再加上對上海第一大幫會榮安堂的老闆蘇錦天的耳聞,他便覺得萱儀一定是不qíng願了。
這女子,一定是芙蓉出自清水,入不得淤泥。顧紹元這樣想著,萱儀在他腦海中的模樣更是完美,仿佛白玉雕琢,沒有絲毫的塵埃。
萱儀直接穿了那一身月白的旗袍去赴宴。走進大廳的時候蘇以誠看得有些痴迷,覺得那般婀娜,全然不似人間。蘇以誠是榮安堂的少爺,蘇錦天視若珍寶的獨子。平日裡吃喝嫖賭,仗著幫會的勢力橫行,連巡捕房都顧忌蘇錦天的聲威,不敢招惹這位跋扈的蘇大少。萱儀在傅府,深居簡出,若不是去年的那場商會,父親招待幾位上海的顯貴來家裡吃飯,她也不會入了蘇以誠的眼,從此多事。剛開始蘇以誠滿心歡喜殷勤備至,三天兩頭往傅家跑。萱儀越發受不住,終於冷了面孔下逐客令。玩世不恭的蘇家少爺,頭一次在懷裡揣下心事。蘇錦天疼他,只得擱下架子和傅家打起了jiāo道。
這餐晚宴,傅老爺和夫人倒是吃得心安,皆以能攀上榮安堂內里沾沾自喜。卻苦了萱儀啞巴吃huáng連,笑容艱澀。滿桌的佳肴,入了口,也食難下咽。
母親開始探口風,沒事就在萱儀耳邊chuīchuī蘇以誠的名字。萱儀左耳進右耳出,置若罔聞。蘇以誠重又開始對她主動,以各樣的理由邀請她。萱儀固執,從未跟他踏出家門半步。
蘇以誠終究是壓不住他的少爺脾氣,這般委屈,他哪裡能夠全部吞下。他說:“我這麼對你,就是想你能接受我。我從沒有對一個女子如此認真。你何必這麼拒人千里。”
房間裡的光線很暗,萱儀靠著窗子:“你說,陽光是什麼顏色的?”蘇以誠頓時錯愕。萱儀嫣然一笑:“回去吧,蘇少爺,有很多事qíng,你做不到。”
蘇以誠面露慍色,在萱儀旁邊站了好久,犀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然後他轉身離開,砰地一聲將門關上,灰塵因這劇烈的震動而雜亂地飛舞起來。萱儀嗅到陳舊的腐朽氣息。自小,她的嗅覺便靈敏異常。
三天後,母親說蘇家的人來提親了,輕言細語地規勸萱儀順了兩老的意。
“能有一個歸宿,終究是好的。”
“被蘇少爺看上,也是你的福氣。”
“以後,有蘇家人照顧你,我們也就放心。”
……
萱儀低眉順眼,心裡卻極寒。她不知道,是怎樣的一段姻緣,前路茫茫。
她把自己悶在屋子裡整三天,穿著顧紹元做的旗袍,手指一遍遍撫摸香雲紗輕柔的面料。第四天,上海的街頭便傳開了一個消息,榮安堂的少爺蘇以誠,將會和一位鹽商的女兒成親,霎時間媒體也做了鋪天蓋地的報導,躲在傅家大門外的記者更是不可勝數。大多數人都沒有見過萱儀,很想知道是怎樣的一個女子,能讓一貫作威作福的蘇少爺收了心。
萱儀的眉頭,一日比一日皺得緊。
天未亮,萱儀就趁著人少出了門。走的時候她和母親說要去找師傅做一件旗袍當嫁衣。母親說:“天還黑著,我找翠鈿陪你去。”萱儀搖頭,發出清幽的嘆息:“天黑不黑,於我有什麼兩樣。”於是就徑直出了前院。母親望著她日漸單薄的背影,心頭一酸就落出淚來。
huáng包車停在顧紹元的店鋪門口,萱儀小心地下得車來。她聽見顧紹元喊她,傅小姐。她迎著聲音來的方向點頭,她說:“你這麼早就開店了。”顧紹元指著天上紅亮的朝霞:“你看這太陽都出了大半了。”
萱儀的腿有些發抖,她無心抬頭看什麼初升的太陽,擺出鎮定的模樣只往顧紹元的店鋪里走。進門的時候她的鞋跟子撞到門檻,身子一晃就跌在地上。手肘擦破了皮,她覺得冰冰涼。
“傅小姐你沒事吧?”顧紹元丟下手裡的針線趕緊去扶她,就此抓了她的手。直到起身,萱儀柔軟的手仍是在顧紹元手心裡放著,一個不鬆開,一個也不抽離。仿佛這一次的相握就是一生,誰都不捨得。那溫暖,讓萱儀忘記了疼痛。她說:“我來找你做旗袍。”
顧紹元笑著:“你何必親自跑一趟。”
“不,”萱儀急急地打斷他:“這旗袍。很重要。我要。拿它做嫁衣。”她把一句話吞吐著碎成幾段來說,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後幾乎要消失。但顧紹元還是聽得明白,加上外間的傳言,他原本在數天前就輾轉反側的心,此時終於醞釀出疼痛的感覺。
但他疼了痛了哪怕心還要碎了,他都不敢要這尊貴的小姐知道自己一個旗袍匠的痴心,他覺得他的痴心就是妄想。他轉身拿出貨架上一匹鮮紅的真絲緞子:“傅小姐,你看這顏色和質地,你喜歡麼?不如你隨意挑,我想我一定會為你做出世上最美的旗袍,讓你成為舉世無雙的新娘。”
萱儀知道自己期待的決不只是顧紹元這樣一句話。但她也知道,除了這樣,彼此再沒有路徑可尋。她到他面前,不是要一個寒心的擁抱,也不是策劃一場驚天的潛逃。她就是想站在他面前。站在顧紹元面前。讓她知道她心愛的男子在這裡,在她即將出閣的炎夏真實地存在著。
她背轉了身去。
“我不知道月白是怎樣的顏色,香雲紗又是如何,只是小時候聽母親說了,單純喜歡那些美麗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這樣的搭配,穿在我身上究竟好看不好看。我從出身,便是看不見東西的。”
顧紹元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他和萱儀說到鏡子,她的臉色就轉變。他恨極了自己的疏忽,沒能看見她隱忍的傷。
但若他看見,又能怎樣。他問:“蘇以誠知道嗎?”
萱儀就想起那天,蘇以誠說他不在乎的時候信誓旦旦的模樣,心裡有幾分淒涼。她問顧紹元:“你在乎嗎?”
顧紹元倏地怔忡,他看著桌面上鮮紅的綢緞,嘴唇張開,又閉合。他低下頭,終於選擇沉默。萱儀緩緩走出鋪子,顧紹元想扶她,伸出的手卻停在半空。他只好雙眉一擠,硬是把呼之yù出的液體生生bī了回去。
他以為自己貧窮而卑微。
萱儀是他的珍珠翡翠huáng金瑪瑙,珍貴得叫他害怕去承擔。
他愛得刻骨,又絕望。
成親的前一天,顧紹元捧著做好的旗袍去傅府。他看見新娘房裡琳琅的嫁妝,白玉一般的人兒如今憔悴不少。他第一次當面喊她的名字,萱儀,卻只說出一句:“旗袍我給你放桌上了。”
“等等,”萱儀起身:“我想,知道你長什麼樣子。”顧紹元悶聲不吭地杵在那裡,看著萱儀一步一步靠近,直到那雙他曾握住的手,柔軟地碰到他的臉,彼此心頭都是微微一顫。
萱儀淡淡地笑著:“你原來是這副模樣。”千絲萬縷的話到最後就剩這一句,萱儀撤回停在他臉上的手,安靜站著讓他一步一步地走,腳跟在地板上輕扣,她好象聞到風帶過來的各種布匹混雜的味道。她悄悄吸了兩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