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邢慕錚回了府里,夜色已降。邢平淳皺著一張小臉餵錢嬌娘吃粥食,錢嬌娘面對兒子竟也不聲不響,她的脖子上纏著紗布,默默地張嘴一口一口地吃。邢慕錚站在屏風邊,她分明抬眼就能看得到,可她偏偏視若無睹。
邢平淳餵完一碗粥,轉頭不著痕跡地抹了眼淚,才看見站立如山的邢慕錚。
「爹。」邢平淳紅著眼眶叫了一聲。他已經知道白日裡發生的事兒了,他眼裡說不出來有多難受。外祖一家這回來,他才知道娘親原來是個嘴硬心軟的。分明傷心外祖賣了她,可是仍然願意為外祖治病,還心甘情願去伺候。可是外祖母竟那樣狠毒的心腸,讓娘又傷身又傷心……
「嗯。」邢慕錚解了佩劍掛在床邊的劍架上,錢嬌娘如蝶翼般的眼睫毛抖動兩下,她抬了眼,提起氣聲道:「侯爺回來了。」
邢慕錚扭頭看她,「嗯,你的傷口還痛麼?」
「剛吃了藥,不疼了。」
邢平淳吸吸鼻子,細心地再餵了錢嬌娘半碗粥,錢嬌娘搖頭不要了。邢平淳愈發憂心,這才吃了這樣一點粥食,還不足平日裡的一半,這樣哪裡能夠補得了身子?邢平淳便道:「娘,我再餵你喝些湯罷。」
錢嬌娘仍是搖頭,邢平淳故意撒著嬌纏她,他已經很久不這樣幹了,邢慕錚嫌他嬌氣,看見他撒嬌耍賴會罰他。只是今日由著他,錢嬌娘也被他纏得沒法子,只好同意喝湯。邢平淳忙出出去叫紅絹送一盅湯上來。小廚房裡煨著有,紅絹很快送來了。邢平淳倒了一碗出來,嘗了嘗有些燙,輕輕地吹了吹。
邢慕錚坐在床邊,看著兒子餵嬌娘。室內有些安靜,他默默地看她喝下半碗湯。
錢嬌娘再不想喝了,邢平淳也沒有法子,他看看邢慕錚,邢慕錚對他點點頭,示意他出去。邢平淳很想問外祖一家,但他又怕問了傷娘親的心,只能憋在心底出去了,末了還叮囑錢嬌娘早些歇息。
錢嬌娘微笑看著兒子出去,目光漸漸地變冷。她靠在床邊垂眸不語,長發披在肩上,薄薄的綢衣下裹著紗布,嬌顏看上去如玉雕般冰冷脆弱。
邢慕錚靜靜看著她,心生憐憫。他從屍橫遍野的戰場而來,憐憫心極少,全都給了錢嬌娘。他想將往時欠嬌娘的都補給她,卻偏偏總有人來跟他作對。
他輕柔撫上她的肩膀,拇指摩挲她的肩頭,「抱歉,又叫你受了傷。」當時他要殺錢李氏是容易,阻止她卻不太容易。他不能當著錢嬌娘的面打殺她親生母親,這會叫她難堪。就這瞬間的猶豫讓那狠毒的婆娘做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來。虎毒尚不食子,她這一剪子戳得毫不留情!思及先前那一剎那,邢慕錚又咬緊了後槽牙。只叫她親眼看著他兒子死,還太便宜她了。
錢嬌娘緩緩地搖了搖頭,「哪裡是侯爺的錯。」她的聲音又輕又低,有些落寞,更多的是難堪。
這一場可笑的鬧劇。多年前那被賣時的羞恥再度回來了。錢嬌娘窸窸窣窣地緩緩躺下,背對邢慕錚。她有些沒臉見他。
邢慕錚和衣在她身邊躺下,攬著她的腰肢。錢嬌娘動也不動。
二人沉默了半晌,就那樣安靜地躺著。錢嬌娘對於邢慕錚與錢家人出去後的事,一句也不問。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錢大富和錢李氏,已經回老家去了。」邢慕錚說道。
錢嬌娘望著銀紅紗帳,沉默片刻,「錢寶貴呢?」
「死了。」
錢嬌娘僵硬了身子。
她知道邢慕錚不會這樣輕易就受了威脅。他許是會趕她那沒心肝的爹娘走,去衙門吃閉門羹,又或許隔著一扇獄門不叫他們相見,但是他說錢寶貴死了,那定是……他當著他們的面殺了他們的兒子。他還是那樣心狠手辣,拿人七寸。
她那爹娘,以為自己救下了兒子,如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寶貝兒子死在他們面前,當是天塌了罷。
錢嬌娘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她不知道自己心肺里如今攪成一片的是怎樣排山倒海的心思。既驚又恨又怒,又哀。
「你惱麼?」邢慕錚貼著她的耳朵問。
錢嬌娘啞聲道:「不惱……他本來就要死的。」
「你痛麼?」
錢嬌娘靜默半晌,「不痛。」
「哦?」邢慕錚的手撫過她脖子上的紗布,順勢往下探進她衣內的紗布,「不痛?」他輕輕按了按她的傷口。
「……不痛。」
邢慕錚緩緩按下手指,那雪白的紗布浸上鮮血,「不痛?」
他的力道那樣重,錢嬌娘倒抽一口涼氣,晶眸中聚了水光,豆大的淚珠掉落枕頭裡。她猛地坐起來,拿未受傷的手用力捶打邢慕錚,「你這樣壓我,我能不痛麼!」她使勁打他,淚珠子不停掉落,「我好痛啊啊啊——」
親娘恨得要殺死她,要殺死她的親生女兒去救那畜牲不如的兒子!爹娘的心,一絲一毫也沒有分給她這個女兒!別人家唾手可得的父母之愛,她一丁點也沒有!她什麼都沒有!錢嬌娘心裡的痛堆成了山。她嚎啕大哭。
邢慕錚起身抱緊了她,讓她在他懷裡哭泣,眼中的疼惜幾乎要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