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錢嬌娘道:「怎會無家可歸,我不是說了她可在侯府住下麼?她那般勤快的人兒,總能謀條生路。」
「這女人家沒了夫家,哪裡還有什麼生路可講!單是街坊鄰居的一口唾沫星子,也能將人給淹死!」周姥姥越想越難受,「你說我們老周家,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
周姥姥淒哀哀哭了一場,錢嬌娘好不容易勸下了她,讓人扶了姥姥回屋子歇息,自個兒想了一想,來到了周翠蓮的屋子。周翠蓮正坐在桌邊發呆,眼眶紅通通的,想來也是哭了一場。她的床鋪疊得整整齊齊,床邊放著一個包袱,似是隨時都能人走屋空。
錢嬌娘喚了她一聲,周翠蓮猛地回過神來,見是嬌娘,她忙抹了把眼淚,站起來請錢嬌娘坐了。錢嬌娘在她原來位置的旁邊坐了,拉著她坐下,問道:「天兒還冷,你怎地不叫人生個炭火?」
周翠蓮道:「我不怕冷,我習慣了。我先前大冬天的也難道烤火,總要忙來忙去。又要……」周翠蓮說了一半,突然記起什麼,驀然停下了話語,難堪地低下了頭。
「又要做什麼,怎麼不說了?」錢嬌娘柔聲問。
周翠蓮用力搖了搖頭,繼而低埋了腦袋,不語。
錢嬌娘凝視她黑油油的盤發,輕嘆一聲,「我聽周姥姥說,你想出家做尼姑去?」
周翠蓮身形一僵,輕微地點了點頭。
「為什麼?」錢嬌娘問,「是不是你在這兒住得不好,還是我怠慢你了?」
周翠蓮又使勁兒搖頭,抬頭急切地道:「錢姐姐,你沒有怠慢我。天底下沒有比你更好的菩薩了!我跟姥姥在這兒,吃好的喝好的,過的都是神仙日子。哪裡還能住得不好?」
錢嬌娘笑道:「既然住得好,那何必要去尼姑庵裡頭住去,那地兒看上去是神仙過的日子,但終究沒有一點油沫星子。住那兒,不舒坦!」
周翠蓮長長嘆息一聲,她復低頭,緊抿著唇,眼中滿溢痛苦。「我知道尼姑庵里悽苦,我是甘願去受罪的。」
錢嬌娘道:「你這一沒殺人二沒放火,甘願受的哪門子的罪?」
周翠蓮一連「我」了好幾聲,也「我」不出個所以然來。錢嬌娘也不催促她,只是靜靜地看她。半晌,周翠蓮才咬牙道:「我有罪,我的話太多!」
錢嬌娘心頭微驚,面上卻不叫周翠蓮看出來。她平和道:「有的人天性活潑,話就多些。有的人天性沉悶,話就少些。這哪裡是罪過?」
「可是我的話太多了!我的話多到公爹都容不下我,夫家都嫌棄我,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用!還不如皈依佛門,天天念經誦佛,倒是說話也有了去處。」周翠蓮說完,兀自苦笑了聲。
「你在你公爹那兒遭嫌棄,就沒有了用了?咱們都說你能幹,你為何不當真?」
「你們說沒有用呀!你們的話,並不能叫我公爹少嫌棄我,公爹不少嫌棄我,我相公也不會休棄我。我是一個討人嫌被休棄的人,我每天見別人,都覺得別人在笑話我,他們背地裡唾棄我,說我的壞話!我哪裡還有臉面在這兒住下去,他們若知道我的底細,只怕是連累姐姐也被人碎嘴。」周翠蓮愈說愈心酸,她撲在桌上大哭起來。
「沒人這般想!外人聽了你的遭遇,只會說你那夫家荒唐,為這事休了你這個好媳婦,你夫家終有後悔的一日!」錢嬌娘道,「你何必在乎不喜你的人的說辭,你公爹算什麼東西,他明知你已沒了娘家,還趕你出門,你那夫君屁也不放一聲,可見他也不值得你哭!這一家子薄情寡義的,他們說的話豈能當真?咱們女人家命是苦,男人家想休就休,想好就好,可咱們不能順著他們只為他們而活!」
周翠蓮顫抖的身軀猛地停了,她抬起頭,滿臉淚痕地看向錢嬌娘,傻傻訥訥地抽噎。
錢嬌娘輕嘆一聲,拿出帕子為她擦眼淚,語氣柔和下來,「傻姑娘,咱們只問自己的心。」
周翠蓮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渾身輕顫。
「錢姐姐,我……」
「夫人,夫人,不好了,有人上吊自盡了!」山楂在外頭忽而大叫。
***
錢嬌娘趕到西邊靠近外邊的偏院時,已然里里外外圍滿了人。這相鄰的兩棟院子全都住著收來的那些個美人們,她們神色各異地瞅著裡頭,見錢嬌娘來了嘩嘩地跪了一地。錢嬌娘讓紅絹打發看熱鬧的,自己快步走進院子,哭喊與吵鬧聲透過窗戶傳了出來。
「妹妹,你可千萬別衝動,你不能死啊!」
「你們別拉我,讓我去死!反正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
錢嬌娘皺了眉頭,她立在門檻外頓了一頓,偏頭與山楂道:「這人也沒死,你叫我來做甚?」說罷她轉身就走。
山楂眨了眨眼,懵了。夫人這話說的,難不成真要死了人,她才過來?
不僅山楂懵了,與那上吊美人住同一個院子圍在廊下的美人們也都懵了。侯夫人這就走了?
錢嬌娘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僅走,還走得大步流星。屋子裡的人瘋了似的跑出來,在錢嬌娘要跨出大門時撲在她身後,想要抱她的大腿,錢嬌娘早有防備,腿一縮躲了開來。那披頭散髮的白衣美人一個不穩匍匐在地。
碎兒忙上前去拉退鬼似的美人,那美人掙開碎兒,跪在地下哭喊道:「夫人,夫人,求您開恩!」
錢嬌娘俯視她,只見她愁眉蹙起,衣裳單薄,看上去好不可憐,大概是個男子都會憐惜。錢嬌娘淡淡問道:「你犯了什麼事,要我開恩?」
那美人一僵,淒淒哭道:「奴未犯事。」
「你既未犯事,又為何要我開恩?」錢嬌娘卻是不解了。
那美人梨花帶雨道:「奴只想請夫人莫要隨意發派了我等姐妹,我等想伺候的是堂堂的大英雄定西侯,還有夫人您!求夫人莫要將姐妹們發派給那些個、那些個醜陋之徒!奴給您磕頭了!」
那美人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山楂聽著都頭痛了。
「醜陋之人?你說的誰?」錢嬌娘問。
其他美人都圍了上來,一藍襖美人跪在白衣美人身邊,哀哀說道:「夫人,妹妹她說的是元宵節那日你叫咱們去瞧的人。」
「哦,」錢嬌娘點點頭,復問道,「他們哪兒醜陋?」
她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麼?那還不叫醜陋,要怎樣才叫!白衣美人是豁出去了,「那些人面目可憎,全無完人,夫人要我等嫁去,就是作踐了咱們!奴寧可死,也不嫁那樣的人!」
錢嬌娘聞言豎了秀眉,怒喝道:「醜陋?面目可憎?我看你們都狗眼看人低!那些男兒都是保衛燮朝的功臣,他們都是在戰場上受的傷遭的罪!沒有他們,你們能在這兒嫌三道四?」
錢嬌娘這一聲喝,嚇得眾人一震。
錢嬌娘厲聲繼續道:「面上被火燒的,那是他們去救人被燒的,這樣的男兒多善良!被割了耳朵的,是被敵人逼供折磨的,這樣的男兒多忠心!手臂斷了的,那是在戰場上中了毒箭,這樣的男兒多勇敢!這些好男兒都是鐵錚錚的漢子,容得下你們這些只看皮臉的短淺婦人嫌好道醜!「
一干美人立在錢嬌娘周圍,訥訥地面面相覷。
「我先時就與你們說了,叫你們去用心看一看,若是看中了便與我講。你們以為我是在逼你們?我是給你們大好的機會!換作是我,早就歡天喜地了,你們一個個卻以為我在害你們。我看你們就是太清閒了,成日沒事找事,連上吊的招數都用上了!既如此,我就叫你們親身去體會你們口中醜陋之人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