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邢慕錚靜靜站了須臾,轉身下山,他肩上的老鷹一飛沖天,陳卓連忙縮身躲起來,他可不敢小覷一隻被邢慕錚親自調教過的老鷹,並且那鷹怎麼看,都像是萬鷹之王的鶻鷹。
陳卓又等了一柱香,直到認為邢慕錚確實已經離去,他才下來回到邢氏的合墓前,他先拜了三拜,才在方才邢慕錚站的地方蹲了下來,面前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堆燒過的紙錢。方才陳卓說風大,是因他看見紙錢凌亂不堪,卻不似被風吹,更像被人撥過。他找了一根小樹枝,細細地撥弄黑焦的紙線,只是除了讓其更加零碎,其他的什麼也沒發現。
陳卓扔了樹枝拍拍手站起來,在墓前沉思一會,轉身要走,看看方才大公雞躺倒的地方,已是空空如也。他想了想,意味深長地搖頭笑笑,自原路下了山。
離邢家合墓不遠處的一棵百年老樹上,大公雞橫屍在地,烈雷立在樹枝上,大眼閃著幽光咕咕地叫。邢慕錚則安靜地靠坐在粗大的樹幹上,波瀾不驚地將陳卓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待陳卓走後,邢慕錚從懷裡掏出帕子,裡頭包著一根一節小指長的黑色針狀物。這顯然原是一根細小的銀針,被火燒成了黑色。
若被陳卓翻出來拿走,這便是證據。
邢慕錚用拇指與食指慢慢將其捻成了粉末。
烈雷帶來的密信,正是他派人去梓州查的舊事。
【成平十二年。冬。大雪。老夫人與夫人少爺被田家趕出家門】
成平十二年,那年的冬天多冷啊,邢慕錚記得很清楚,那年飄著鵝毛大雪,軍中厚衣短缺,他一個男子都快受不了,婦孺小兒又怎能受得住?在那人生地不熟的梓州,被趕出了居住之處,他們又在哪裡安家?又是如何餬口?一想到娘與嬌娘抱著丑兒在冰天雪地里瑟瑟發抖,邢慕錚就無比後悔將那田氏夫妻的屍體燒早了,他當先扒了他們的皮,抽了他們的筋,再把他們的良心挖出來餵狗吃!這對惡膽向邊生的無恥夫妻,做出那般喪盡天良的事,還敢帶著兒女來投奔他!
邢慕錚生生將一旁手臂粗的樹幹掐斷。
這於心氣高傲的娘她而言是奇恥大辱。她的死定與此事有關,嬌娘又何嘗不是一個驕傲的女子,受到那般屈辱對待,她的心又是怎生滋味?可娘體弱多病,還有不諳世事的丑兒,哪裡給她喘息的機會?她一介弱女子,一手撐起這個家,這其中當有多少艱辛苦楚。
分明是他的親娘,嬌娘卻選擇不告訴他,寧可弄髒自己的手為娘復仇。她不信他會信她,她今日那戒備的眼神,許是還怕他會趁機對付她。或許還認為他會站在田家人的一邊,去對付她。
邢慕錚抓了發痛的胸口,對天長默。
***
陳卓騎馬回桂縣,卻是過家門而不入,直接去了衙門。今兒值夜的是高師爺,他是個老師爺了,桂縣走了好幾個縣官,他卻一直擔任著師爺一職。桂縣裡的大小事,問他是再清楚不過。
陳卓請他找出邢家的戶籍卷宗出來,邢侯入伍,這家眷應是還在桂縣住著,陳卓心想若是了解了這侯夫人為人,許對這樁懸案有些幫助。只是高師爺一聽他要找邢府的卷宗就變了臉色,一副大敵當前的模樣,一個勁問他為何突地要邢家卷宗。
陳卓少不得將今早發生的事與高師爺說了,高師爺大吃一驚,一拍大腿道:「你說是定西侯回鄉祭祖?就今兒早上?哎呀,陳捕頭,你怎地也不與我和張大人說一聲!」
陳卓皺眉,這師爺怎麼只揀旁的聽?若沒有發生命案,邢侯回來祭祖又與他們什麼相干?他沒有知會官府,就擺明了不想聲張,「高師爺,」陳卓拉住馬上就要出去通知縣官的高師爺,「你先莫急著走,且先將邢府的卷宗找出來給我瞧瞧——衙門裡還有麼?」
高師爺不得已停下腳步,「有是有,只是……」
「只是什麼?」陳卓見高師爺目光閃躲,上前一步追問。
「只是……」
「師爺,你我既為同僚,又何必賣關子。」
「唉,陳捕頭,不是我不願說,而是我不敢說。」
「有何不敢?」
高師爺左右看看,才壓低了聲音說道:「這侯府夫人,是個在逃的殺人犯!」
***
隔日陳卓穿著衙門青色繡花服,腰別佩刀登門至邢宅求見邢慕錚,身後張縣官與高師爺和幾個差役嚴整以待。李青拄著拐開了門,告知今日定西侯爺因家事纏身,不便見客。陳卓從善如流改而求見侯夫人。李青像也回答得很快,「夫人因姨老爺姨太太暴斃之故,傷心欲絕臥床不起,更無法見外客。」
張縣官上前道:「下官等正是聽聞侯爺府上噩耗,前來探望。」張縣官見邢宅並未設靈堂,就知死者並不葬於桂縣,因而將弔唁改口。
「我們爺說幾位的好意他心領了,只是諸多不便,幾位還是請回罷。」
張縣官聽了不敢放肆,看了陳卓一眼便要迴轉,陳卓卻道:「下官今日前來是為府上一樁舊事,實屬公務,還望侯爺與夫人撥冗相見。」
李青深深看了陳卓一眼,便叫他們稍後,他再進去通報。
陳卓等人在外等候,張縣官急道:「陳捕頭,你還是要提那樁舊案子?」
陳卓道:「既是懸案,定要結案。」
「你、唉,你可要搞清楚,那可是侯爺夫人!」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侯爺夫人又如何?」
張縣官瞪眼,他實在拿這個發配來的陳卓沒法子,他就像包大人轉世,凡是案子就要查個水落石出。照理他是縣官,他是捕頭,他得聽他的,可是杭大人親筆書信與他,叫他好生對待陳卓。這他也不敢得罪他呀。
李青很快出來,拱手與陳卓道:「侯爺說了,下午申時,幾位再來。」
陳卓透過門縫看了一眼內院,沉默片刻點頭拱手,「下官定準時前來求見。」
待李青把大門一關,張縣官道:「下午要來你一人來,本官是不來了!」
說罷張縣官拂袖而去,高師爺趕緊跟了上去,陳卓並不在意,招了一個差役,叫他守在附近,瞧見有人拉棺材出來就趕緊通知他。
交待畢了,陳卓並沒有回衙門,而是順著大街到了牛記棺材鋪,裡頭擺著好幾張棺材,還有一張上漆上了一半的。牛家媳婦正甩了六歲大搗亂的兒子兩耳刮子,娃兒哇哇大哭。牛家媳婦見客人進來,把兒子罵進裡屋,堆了笑臉問道:「官爺,您看需要些什麼?」
陳卓問:「昨兒可有人買了兩副現成棺材?」
「唉,哪有那等好事!」這一死死倆,對他們就是大主顧了。
「真沒有?」桂縣不大,就這一家棺材鋪。「真沒有,官爺,我哪裡敢騙您呢?」陳卓聞言不作聲,過了一會他左右張望,「你家管事的呢?」
牛家媳婦一聽板了臉,粗聲道:「不知道!昨兒晚上出去了就沒見個人!」
這都過辰時了,男人還沒回來?陳卓挑眉,「一夜未歸,你也不著急?」
牛家媳婦冷笑,「任他被賭坊剁成肉醬,這回再叫我出一文錢,再不能了!」
陳卓搖頭走了,一出門便有差役來尋他,說是客棧死了個人。陳卓二話不說,就與差役一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