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我不該睡著的。」他懊惱萬分,一掌錘擊在榻沿,傷口崩裂,血水,像是暗夜中的眼淚順著手臂蜿蜒而下,灼燙的液體,涌至胸口。那種感情明明那麼真實,他將手放在心房的位子,那裡,還留著女子的眼淚,整顆心透著柔弱的疼,跪在地上的幾人動也不動,孤夜孑抬起眼眸,視線透過開啟的窗子望出去,半邊明月高懸於天際,透著種不知名的慘澹。
修長的腿站起,旁人不敢阻攔,只得將路讓出來,孤夜孑蹣跚向前,小腿在桌腿上磕磕碰碰,身子虛弱的連路都走不穩。身邊隨侍忙上前,才剛觸及他的手,卻被他一把推開,孤夜孑手扶著牆壁來到外面的走廊上,虛脫地在竹子編制的欄杆上坐下,背部貼上去,一陣寒意躥遍整個身體。
風妃閱倍感虛弱,七袂在看見她醒來後便離開,她雙肩掙紮下想要起身,邊上隨身服侍的丫鬟忙上前,兩手輕輕落在她肩頭,「堂主,皇尊交代,要您好好休息。」
「我想喝水。」她口乾舌燥,說話無力。
丫鬟聽聞,急忙端了杯水過來,嗓子裡剛回復幾分舒爽,風妃閱就試探問道,「獨步天涯的人,都回來了麼?」
將茶杯放回桌子上,丫鬟不疑有它,「各大堂主及門主已全部歸來,這一趟武林盛會,好像才逗留不過幾日。」
風妃閱上半身靠於床架上,榻前,一盞白色玉蘭的花形燈盞隱約伴出幾分香味,在她精緻小臉上打出縷縷哀愁,散在胸前的長髮帶有蜷曲弧形。望著丫鬟開始忙碌的身影,她開口問道,「這次皇尊回來,可有帶何外人?」
那丫鬟直起身,臉蛋轉過來正對她,「外人?沒有,皇尊下車時就抱著堂主一人。」
懸起的心口,平復下,鬆懈卻又帶著失落,矛盾極了。看來,孤夜孑並未落在七袂手中,可……若真和自己想像的一樣,她是該同孤夜孑在一起,七袂既然救出了自己,肯定會發現她身邊的皇帝,潛意識中,她不願意相信那是個幻境,可若是事實,又該怎樣解釋現在的一切?
「堂主……」見她起身,丫鬟忙要上前攙扶。
風妃閱皓腕輕擺,「我就在外頭站一會。」拉緊前襟後走出去,涼爽的風隨著打開門的動作撲面而來,再次吹在臉上,還帶著幾許燥熱,同林中的寒冽完全是兩個世界。
雙手扶在欄杆上,她前半身傾出去,仰面對視掛在天空中的月亮,是誰說,月亮的光灑在每一個角落,你能看到,他亦能看到。被光亮照射到的地方,要一起幸福?風妃閱將纖細的手指在自己眼前展開,月光被指縫稀疏成幾道哀默,左手,將右手包攏起來。在皎潔的月色中,她緩緩將兩手拉開,復又,重新握回去。
放手,談何容易,指尖彎曲成難捨難分,將兩隻手掌扣在一起,「你看見了嗎?」
孤夜孑將披在身上的衣衫拉起,圓缺的月中,仿佛出現兩隻手,一大一小,「閱兒,你還是走了。」
「你還是走了。」風妃閱呢喃出同樣一句話來,仰視的眼角被痛楚撕裂開,兩條手臂舉得發麻,「我不想相信,那只是一個夢,你知道嗎,我並不想醒過來,在那裡,我能安安穩穩的閉上眼睛。我也不奢望那片美麗的地方,我只想,再讓我睡一會……」
「這樣的夢,要是每天能陪著我,多好。」孤夜孑輕咳,嘴裡有淡淡的血腥味,他單膝屈起,一手搭在膝蓋上,白色的中衣被晚風撩起,雙目輕闔,她仿佛聽到女子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語,「如果,在天明時分陪我走出這片林子的是你,我就隨你回去……」
孤孑的背影,他形單影隻,只在長廊上投下一道修長,風妃閱還是維持先前的姿勢不肯放開,手上取火時的傷口清晰呈現在眼眸中,那一點無望,仿佛又死灰復燃。
七袂雙目緊盯她背影,他藏身於轉角,幽暗的眸子落在那一雙牽住的手上,嘴角透露陰鷙,長發邪魅垂於胸前,身上暗色的長袍融於黑夜中,尊貴而窒息。
將女子的一舉一動攝入眼底,他氣息浮躁,仿佛重新回到那片死亡森林。
腳步踩著殘枝落葉,發出的聲音雖然不響,可在這片靜謐中,卻尤為刺耳,「什麼鬼地方!」他暗自咒罵,情急之下,還在找尋風妃閱的身影。兩手撥開茂盛的枝葉,才發現這條路,竟然在先前重複走過。
七袂兜兜轉轉,來到一片林子前,柵欄那裡,寫著一首小詩,他在唇間默念後,輕聲哧笑,「什麼惜緣林,騙人的鬼把戲!」
一路走進去,卻是比先前的林子還要詭異邪門,這裡不單有溪水,竟還有聳入雲間的山脈,亦真亦假。他在裡面找著出路,手臂將擋在面前的樹枝撥開,入目的,竟是滿地白雪。自己所站的地方還是春暖花開,想不到只是一步距離,就差了一年。
白雪皚皚,積起一層厚厚的冰霜,他走近一看,竟見二人相互依偎,斜躺在樹下。風妃閱單手環著男子的腰,倔強的小臉此時緩和而溫柔,安靜地枕在他胸前。孤夜孑似是受了傷,七袂蹲下身來,陰鷙的視線落在二人臉上。他知道皇帝進了林子,那名死士也是授他之命喬裝成風妃閱,怪異的是,他在看見孤夜孑被刺一刀後,剛要上前,卻被帶到了另一個地方。
孤夜孑落在她肩頭的手看在七袂眼中,無比刺目,心裡一陣鬱結,堵得慌,他不明白,他們兩人是如何在一起的。手上動作粗魯的將風妃閱扯過來,男子半睡半昏迷的呢喃一聲,大掌緊緊抓著她的手不放開。
他不信,這真會應了初入林中時的那首詩意,自己不過是遲來了一步,死亡之林中沒有捷徑,孤夜孑先於自己找到風妃閱也只是運氣罷了。
望著男子靠在樹幹上的臉,七袂垂於身側的手慢慢凝聚起內力,掌心落在孤夜孑頭頂上方,他依舊凝目而眠,沒有絲毫感覺到危險。七袂一掌欲要擊下去,卻還是有些猶豫,俊目凝望他虛弱的眉宇,眼中閃過一抹不為人知的退卻,最終,還是握緊雙拳,將手收回來。
七袂攬上風妃閱的大掌微用力,女子橫腰被抱起來,他剛要走,步子卻一頓,被拉了回去。回眸相看,兩人的手緊緊扣在一起,不願放開。風妃閱整個人縮在自己胸前,七袂邁開腳步,她的手落於下方,二人的手臂被拉成一線,像是有預知般,手上的力越纏越緊。
他一個用力,扣在一起的手指在對方掌心中滑過,細緻的紋理,像是前世鐫刻的美好,有人說,每人手上都有一條姻緣線,只為,在下輩子找到對的人。指尖相觸,最終,划過一個哀傷而無力的斷點,意識全無的孤夜孑,大掌在空中伸出挽留,風妃閱整條手臂掛在七袂身上,寂寞如斯,他手掌逐漸收攏後,垂落回去。
留下他一人,七袂抱著風妃閱轉身離去,埋在胸前的腦袋突然往邊上倒去,眼角輪廓處,一滴冰涼順著面頰掉落,摔碎在積雪冰封的地面上。我怎麼可以,把你一個人留在這,睡夢中,風妃閱輕喃。這是七袂第一次看見她落淚,他腳步頓住,垂下的兩眼望著她蒼白而疲倦的臉色,淚花將地上的一點冰雪融化,隨後,整片大地好像在甦醒過來,從遠處開始,層蕪交錯的樹木將路全部讓開,冰層在腳底下褪去,放眼望去,依稀可見正在砍伐的官兵。
邊上,同風妃閱有著同樣面容的女子氣息全無倒在一棵樹後面,七袂想要跨過去,矯健的身子卻突然頓住,他從袖中掏出根精緻的鏈子,那是在絡城時,從風妃閱身上取下的。手掌一松,鏈子臨空閃耀,最後落在了女子的前襟中。
抱著她閃身向後退,那些彎腰的官兵望著突然明了的前路,一個個停下手中動作,面面相覷。死亡之林上頭的霧氣全部揮散,穿梭於樹林間的詭異被延伸出來的陽光扯開,眾人丟下手中東西,跑進了林中,「皇上,皇上……」
原先在裡頭周旋的人見到七袂,迅速歸攏過來,「皇尊。」
他讓人火速退出林子,站在邊緣外,已有人找來馬匹,他抱著女子橫跨而上,視線掃過那片林子,「這死亡之林差點害得獨步天涯全軍覆沒,將它燒了。」
「是。」一名男子領命,七袂將風妃閱環在胸前,馬韁勒緊後,夾起馬肚健步如飛地竄出去。
幾里之外,他回首望去,猶能看見熊熊燃燒的大火吞噬整個天際,濃煙肆起,黑色的焦灼味道尾隨而來,連帶整個山莊都被牽連,龐大的建築瞬間埋沒於火場中。七袂策馬揚鞭,黑色的身影幻化為一點,消失在瑰麗的火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