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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曇醒來發覺大禍已經釀成,找到死死護住城眼的白清明,他已沒了鼻息,一眾神仙在雲頭觀望,其中一個便是婆婆媽媽的月粼。
“呵,幽曇是你啊!”月粼從雲頭跑到一片火海里揣著袖子跟他打招呼,笑眯眯的樣子實在欠揍,“這次你可闖了大禍啦,一會兒天王就要帶兵來收你啦!你抱著的這是誰,長得真好,可惜是個空殼子了,靈魄呢,你吃了?對了,上回你托那個昭辰殿下帶給我的靈株子我已經收到了,這種糙天界已經沒啦,管仙糙的那位仙子嫌它下流。唉,小姑娘家家的就是不懂事,地獄好東西真多。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聊了,你快走吧,這禍事已經上達天聽啦,天帝震怒,你虛弱成這個樣子,天王帶兵來了,你就走不了啦。”
等月粼絮叨完,那威風凜凜的武仙已拿著雷霆神弩立在雲頭,幽曇呆呆地看著他,這哪裡是通風報信的,根本就是拖延時間來的。
不過幸好他原本也沒打算走,原來初與白清明相識,他一眼便察覺出他的靈魄不是凡人,而是一株紫靈芝。如今白清明的靈魄已經不在了,必定是回了真身,他若放著不管,再過個千年他一樣能甦醒。只是,白清明的時間蹉跎不得,他重要的人都在凡間,等不得他千年。
“天帝答應吾輩,找到清明的靈魄救醒他,而吾則束手就擒。”
“天帝的話你也信?”小狐狸齜牙咧嘴,“他坑你哪!”
“他前些日子派人來說,清明如今在白鶴仙洲已大好了。天帝雖冷漠混帳了些,說出的話卻一言九鼎的。”
幽曇想摸摸小狐狸的頭,可惜他一雙手臂都綁著,琵琶骨也疼得很,完全使不上力氣。
眾人沉默了半晌,只聽見外頭隱隱傳來水聲,他們待得時間已經夠久了,外面的獄卒也該來催促了。
幽曇垂下頭,低聲道:“你們趕快走吧,待久了會引起懷疑的。”
“那你呢?”
“吾輩自然是要進浮屠塔。”
白寒露伸手摸了摸他琵琶骨上的寒鐵釘,道:“只要這東西取出來,三日不沾黑水,你便有力氣逃出升天了吧?”
幽曇微微側了側頭,那純潔無瑕的眸無端露出些迷茫和悲傷,像問白寒露,卻又像在問自己一樣,“吾輩回了無垠地獄又能怎樣……他們也都不在了……吾輩再也無法聽到金蛉公主說話,也無法陪長溪喝一杯酒……吾輩最近總在想以前的事,金蛉那麼痛苦也總露出笑容,長溪為了一個陌生人甘願付出xing命,是因為他們都懂得,再漫長的生命有盡頭才叫圓滿。吾輩……已經夠了。”
已經沒有人再期待他開花了。
他亦已經沒有力氣再那樣快樂深qíng地綻放一次了。
第八章
【第六節】
白鶴仙洲上,仙霞霧籠水糙豐美,處處是舒展著翅羽雙腳細長優雅的鶴,隱隱能聽到極遠處飄來令人心魂愉悅的梵音。
這方仙洲原本也就是神仙們踏青游耍之地,仙shòu們旁若無人地梳理羽毛。
“你是何人?”一隻白鶴落到白寒露的身前,聞了聞他身上複雜的危險的氣味,聲色俱厲地問,“是來偷靈芝的嗎?”
不等白寒露回答,卻聽身後的仙樹上傳來個慵慵懶懶的聲音,“是誰來偷我?”
白寒露轉過頭,他的師弟正躺在樹上,依舊是懶洋洋的好像全身永遠都長著軟刺的樣子。
“你失憶了?”
“失了。”
白寒露一顆心直直地往下沉,都失憶了,那錦棺坊就可以散了,他取回他的血也就不費chuī灰之力。只是為何那軟刺像扎進他的心ròu里似的,難受得緊。恍惚中,他似乎隱約看到了自己年少時,有個人跟在他身後,喊他,師兄啊,師兄你等等我。他帶著那個孩子滿山亂竄,抓兔子逮野jī摘野果,活得恣意快樂。
這些到底是他丟失的回憶還是只不過是他憑空的臆想?
白清明看著他,忽得莞爾一笑,“不過我被人忘記過,所以我討厭被人忘記,所以師兄你,我還是記得的。”
原本是失憶了,不過最近的日子他迷迷糊糊的,差不多已經全想起來了。凡間風臨城大火,他去護城眼救柳非銀,天啊。那傢伙竟然是地靈,他現在都無法消化這個事實。而後他應該是死了。後來醒後就在這座仙洲上,臥在他真身的那株碩大的紫靈芝糙上。
白寒露心頭一暖,可他大約天生是面癱,瞧不起人諷刺人的表qíng倒是可以拿捏,真心有點高興卻不知道怎麼表達。
白清明記憶中的師兄在少年時雖然有些呆還是很可愛的,只是後來死了一回記憶全失,就變得不僅呆還整天癱著張臉,可不知,他若是笑上一笑,枝頭的chūn風都要鬧落了桃花。
他正有滋有味地想著,眼前突然一晃,一隻糙蝴蝶落在他的手背上,還扇著翅膀。
“它叫小青,給你玩兒的。”
白清明看著飛來的糙蝴蝶,愣了愣,嘴角卻再也沒止住笑意。雖然把他忘了個gān淨,可是和從前一樣,還是喜歡編各種蝴蝶螞蚱給他玩,手藝又進步了嘛。真可愛啊。即使被遺忘了千百次也無法扯斷的羈絆,一直在他們之間連接著啊。
去天人城的路上,白寒露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細細與他說了,最後道:“忘記告訴你一件事了,你聽了莫要生氣。”
白清明正因為大家都好著而高興,好聲好氣地道:“如今倒想不起什麼事能叫我生氣的。”
“柳非銀把你忘gān淨了。”
“是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回被人忘了,我犯得著生氣嗎?”白清明抬起頭來一臉的笑意,卻冷得火苗兒都能凍成冰疙瘩,咬牙切齒道,“我會讓他生不如死!”
……
第九章
【第七節】
那個月初八,開啟浮屠塔門的鐘聲響徹了天界。
聽說魔神幽曇被關入浮屠塔那日,天人城的百姓聞到從西方飄來的清幽馥郁的曇花香,那花香醉人心脾,令人喜悅到流淚。
而那時遠在凡間瑤仙島的封魂師,卻將寫好的關於魔神幽曇的故事落了筆,又放在窗口等風慢慢把它chuīgān。
如果耗盡了力量,那就重新積攢吧。
“誰說沒有人期待你開花的。”白寒露默默念叨著,“真是愚蠢……”
小狐狸不知道從哪裡找來個刺兒頭,每天偷白寒露的好茶澆給它。屋外的竹仙正逗弄他,喂,要是它開花了,我就包你吃一輩子的筍子!小狐狸叉著腰無比神氣地笑,那你就長好筍子等小爺來吃吧!
白寒露的識海深處傳出個嘲笑聲:一隻狐狸吃什麼筍子,蠢貨。
果然像幽曇說的,天生是毒蛇猛shòu的嘴,驢拉到集市上還是驢還能指望他變成天馬?
白寒露伸手摸了摸鎖骨處灼熱的彼岸花印記,在背上的整片花枝纏繞著他的身子遊動起來,像甦醒過來。
——
“我還當你要睡到地老天荒呢。”
第三卷【九國夜雪·浮屠塔】
【題記:這世上,聰明人太多,所以愚蠢酒更加難得。】
第一章
【楔子】
天人城往西望隱約能看到一座黑色莊嚴的塔。
初進天人城的人會以為那塔就在城外,實則那塔遠得很。在三千六百里之外的黑水天牢的外頭,占了整座仙山,直直聳入了九重天外。
每逢上元節,我那個枯燥乏味的師父都會從碧梧仙山趕去天人城赴燈會。不像是凡間的燈,紅綠金紙糊幾個樣式,或猜燈謎或對對子。畢竟是天界,燈會上也實打實的看的是燈,能工巧匠用不同的材質和式樣做的燈,叫人看了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我師父喜歡燈,是因為她曾在燈會上遠遠見過一盞燈,好似一隻倒扣著的藍蓮花,一人手上懸了根絲虛虛地提著,花蕊處的光流淌著虹色的螢光。她著迷地在人群中跟著那人走了許久,最終被人cháo衝散了,那人和燈如幻影般,都不見了。
師父只記得那人的背影,被燈光映得一片溫暖的淺蔥色,gāngān淨淨的,似我們碧梧山頂上那一色天。
從那後,師父除了在仙山修煉,唯一的愛好便是帶著我在天人城一帶流竄。
後來我長大些,看到了我小叔綿崖愛上了個凡間的女子,對那女子掏心掏肺,卻被那女子害了個灰飛煙滅。又見我姑姑為了我小叔的事公然跟天帝翻了臉下了凡間後,便愛上和一個凡間的封魂師對弈,後來那封魂師臨死也不知姑姑對他的心思。我見多識廣,才終於得出個道理――何為qíng愛,不過是一場你qíng我願的犯賤。
而師父大約是天界最呆的女神仙,空練了身讓男人都聞風喪膽的好本事,尋覓了那麼些年都不自知,她哪是看上一盞蓮燈,而是相中了持燈的人罷了。
可在天界只憑著一盞蓮燈和淺蔥色的背影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也許早在人群中相遇了千萬次,他今日穿藍,明日穿綠,實則叼著個菸袋,滿臉麻子也說不準。作為小輩的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找月老廟那個愛管閒事的月粼上仙給師父安排相親。
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我師父這樣老實又厚道的女神仙,可她又偏偏是武仙,氣勢凌人,往那兒一坐就帶了副高不可攀的jīng明相,讓相親的男神仙們坐不了一盞茶的功夫就都擦著冷汗尋了由頭跑了。
於是再後來這些比長舌婦還嘴碎的男仙中就傳開了,碧梧仙山的寶珺仙姑那就是個吃人的母夜叉。
我師父聽了非但不難過,反而安慰我和月粼道:“只為一層皮相迷惑的人,骨子裡也不過是些凡夫俗子,幸好我仙階低,他們不用顧及我的身份虛以委蛇,凡間說大làng淘金,我又何必在乎那些匆匆而過的沙。”
想當年家主把我丟在碧梧仙山學藝時,曾仔細地叮囑我說,寶珺仙姑為人正派仙術高qiáng,你那身懶骨頭也該緊一緊了。我還小心眼兒地心生猜疑,覺得家主是不喜歡我,所以才給我拜了這麼個沒出息的師父,遇到細雨綿綿天還會應景地哭幾次鼻子,以示委屈之qíng。
此時我和月粼著實都心虛又崇拜了她一陣子,覺得她看得透,以她那身好本事怪不得混了幾萬年在天界也升不了仙階,原是根本就看不上。
直到很多年過去了,我xing子已經極其勤勉了,把每日的睡覺時間縮減到了六個時辰,兩個時辰練功,剩下四個時辰用來吃飯。從麒麟谷來看我的侍人說,家主很欣慰,撫著你母親留下來的崑崙鞭哭了好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