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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不過是守仙島去了,他卻找個機會就要哭個喪,搞得整個麒麟神族都懷疑他們表兄妹有一腿。
那日,師父從天宮回來,興高采烈地道:“天帝委派為師去凡間抓個人,你仙術已大成,可隨為師去歷練一番。”
我同樣也興高采烈,一拍手道:“好,我們這就去凡間觀光,說不定還能碰到我姑姑。”
師父帶著我,又浩浩dàngdàng地帶著一gān威風凜凜的天兵天將,猛一看非常的威風,其實這些沒用的也只能裝點下門面叫個陣什麼的,真正打架只有哭爹喊娘的份兒。我們在雲頭?望整座狐隱山,凡間正值深秋,整座山都飄滿了荻花的白色絮羽,遠遠望上去好似落滿了雪。
狐隱山是狐族的地盤,那些狐仙無論男女都是模樣出挑的美人。
我沒來得及欣賞這大好的秋色,只見山谷中一處已纏鬥成一團,各色仙光jiāo織,打得好不熱鬧。被圍在其中的人,一身飄逸出塵的淺蔥色,起落間捲起荻花無數,無比養眼。我扭頭去看我師父,她已經看呆了,險些連法器都拿不住。
之後我問我師父,“你到底看上他什麼?”
師父說:“好看啊。”
我和月粼撲地不起,從此再也不敢輕易心虛和崇拜。這世上qíng愛是個矮小門檻,可經過的男女都被絆得人仰馬翻,可別真指望他們能老僧入定般指點江山。
那個狐仙叫雪霄,脾氣壞又傲氣是出了名的,小輩的神仙shòu族們人前人後都稱他一聲“雪爺”。
本來他大禍小禍不斷,可狐仙族一向清高自傲,嬌縱些也沒什麼。láng和狐二族從上古時期就爭端不斷,láng族處處壓制狐族,只因為láng族好戰又戾氣太重,最後狐族躋身於龍族、鳳族、麒麟族之後的第四個神族。他這次闖了彌天大禍,殺了láng族的祖師爺,連其幼子都屍骨無存。
狐族這群人做戲做得太假,念咒慢得讓人瞌睡,甚至有人出幾個大招就跑去旁邊鋪著的虎皮墊子上喝侍從餵過來的酒,哪裡是纏鬥,根本就是野餐。雪霄和一眾狐仙演了這麼一出,無非是擺出不連累族人的意思。
我師父對他一見鍾qíng,二見傾心,拉著我的衣角聲音都發顫,“就是他了。”
師父總魂牽夢縈那盞燈,可押送他去黑水天牢時,她一路都畏縮得像只溫馴的鵪鶉,從始至終也沒問過燈的事,更沒有半點母夜叉的架勢,好似那一身的冰殼子都化作碧梧仙山的潺潺chūn水了。
不過那時師父依舊以為她念念不忘的只是一盞蓮燈,傻得讓人無語凝噎。
雪霄被關入了黑水天牢的最深處,幾乎不透半點風,黑水污濁的氣味令人作嘔,他的雙臂被玄鐵鏈勒進石壁中,雖láng狽不堪,那身淺蔥色卻依舊gāngān淨淨的,仿佛什麼髒東西都沾不到他似的。
我坐在台階上,懷裡揣著一包甜果子,天人城小菜刀家做的點心外蘇里嫩,真乃絕品。
“一隻麒麟卻能坐在污濁中吃東西,有點兒意思。”雪霄抬起頭,清澈見底的一雙眼,“佛曰,萬事皆空。既然都是空,什麼gān淨污穢倒也不打緊的。”
來巡獄前,師父叮囑我,無論哪個罪人與你搭話都不要應,都不是等閒之輩,別被帶進溝里去。我想師父是多慮了,隨便攔住個賣包子的,心眼都要比她多些。我被那眼盯得有些愣怔,都說眼為心窗,犯了殺業的人怎會有這麼坦dànggān淨的眼神。
我一撩衣襟,坐下開始啃果子,慢悠悠地道:“佛還曰,萬事皆空,因果不空,萬般不去唯業隨身。雖說你殺的那頭láng神沒少gān壞事死不足惜,可他自有業障隨身,你為他犯了殺業,這又是何苦啊?”
“即使我放下屠刀,也無法立地成佛,倒不如隨心而動,不留遺憾了。”
“殺了láng神使láng族受到重創,幾百年內無法挑起爭端,可幾百年後這仇恨便是燎原之火。”我嘆口氣,“不過是一念之差,卻萬劫俱來。”
這等說教意味的話,是來自我母親的薰陶,她以前侍奉在西方佛陀座下也是受了那位佛陀的薰陶。雪霄聽了並不嗔怒,只道:“總有一日你會明白,這世上有明知道不對,卻依舊會去做的事。”
從那後,我巡獄,雪霄再也沒同我說過話,大約是嫌我煩了。
我閨閣密友西海小六知道我與師父來當差,特意從西海跑來帶了親手做的點心來看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地問她,“小六,我是不是有時候說話挺討人厭的?”
“怎麼會呢,連我父王都說,我和你說話的口吻就像一個娘生的。”西海小六安慰地拍拍我的肩,異常自豪,“本公主都是跟你學的呢。”
我一顆心立馬跟石頭似的往下沉,骨頭fèng子裡都涼颼颼地冒冷氣。四海八荒的神仙哪個不知道,西海小六那就是臭魚爛蝦的嘴,一張嘴就讓人想動手抽了她的龍筋。
我萎頓了些日子,師父每日揣著那少女的相思同我討論雪霄,我也當沒聽見。
過了些日子,天帝的諭旨下來了,雖沒判他上誅仙台,但要關入浮屠塔,受永生永世的監禁之苦。
我沒心沒肺地戳師父的背,說:“你若再不同他說話,就沒機會了呀。”
押送雪霄進浮屠塔的路上,我跟在師父的後面,她跟在雪霄的後面。
從黑水天牢到浮屠塔下十二里,師父將自己的袖子都揪破了,到了塔下,她才艱難張口,“你……”
雪霄側過頭看她,清澈明亮的眼,滿是漠然。
“那年上元節的燈會,你提的蓮燈,很好看,是哪裡得的?”
雪霄扭過頭去,“我忘了。”
若我那時知道雪霄是師父命中的桃花煞,一定不會為了讓師父單獨同他說話,而站得遠遠的。她雖然不夠聰明卻實打實地疼愛著我,我嫌棄她愚蠢了些,可也真心誠意地尊敬她的認真和耿直。
十幾個láng妖埋伏在浮屠塔下,雪霄身上纏著捆仙索根本沒半點反抗之力,那些láng妖抱著必死的信念下了殺手,每隻láng都化作一柄黑色纏著戾氣的劍。不過是須臾間,師父已替換了雪霄原來站的位置,十幾柄láng魂化成的劍透了她的身體,而後煙消雲散。
láng族歹毒的同歸於盡的禁忌之術,大羅金仙也無救。
師父如同殘破血葫蘆那樣躺在我懷裡,我抱著奄奄一息的她,yù哭無淚。
雪霄轉身要入塔,我扯住他的衣角,厲聲道:“你對她說句話啊,什麼都好!”
他低頭,不知是看著我,還是看著師父。
——“愚不可及。”
天妃伽藍說,嗔乃三毒之首,由嗔而生貪,由貪而生痴,故為我取名莫嗔。
那片衣角掙出我的手掌,雪霄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霧氣繚繞的塔門中,憤怒和怨恨卻如cháo水般沖入我的心門。
第二章
【第一節】
“客官,您的金蟾蘇。”小夥計把油紙包塞到白寒露手裡,又顛了顛手中的銅錢,笑容滿面的,“您走好,我們小菜刀家的點心,不好吃不要錢呀。”
天人城小菜刀家的點心出了名的好吃,店面並不大,雇了三個伶俐的夥計,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的。白寒露是個粗茶淡飯也能過日子的人,可家裡還養著一頭饞嘴狐狸和一隻好吃懶做的竹仙,他一時半會兒離不開天界,就托送信靈鴉捎過去。
“那隻狐狸養肥了倒是可以打牙祭,那隻竹仙活這麼久還能嚼得動嗎?”長溪打了個呵欠,“本座紆尊降貴跟著你,本以為你是頭láng,能成器些,倒沒想到你那骨ròu都是豆腐捏的,派不上什麼用場。”
白寒露對這種自己的腦袋裡會突然發出個欠揍的聲音還不太習慣,而附著在他的ròu身上靠他的靈力過活的寄生蟲,儼然是一副打算在他的身上生根發芽的架勢。
“閣下不用在乎我的感受,慢走不送。”
身體上的彼岸花圖騰伸展著枝椏,艷紅的花瓣遊走到他的耳畔,不甘心地道:“你答應了要救幽曇啊。”
白寒露用鶴骨笛摁住鎖骨上蔓延的花枝,毫不客氣地回他,“你也答應報酬是千年花魂化作的琥珀珠。”
“本座應了你,自然也不會食言。”長溪習慣xing地用命令的口吻道,“我乏了,叫那老鼠jīng弄點熱水來沐浴淨身吧。”
長溪有潔癖,要求他每日早晚都要沐浴,若不應他,便會像只老鴰一樣在腦袋裡叨念個沒完。白寒露想著等長溪哪日能離了他的體,他一定找個大的醬菜罈子,把長溪醃漬在醬油香料里,讓他泡個夠。
明明是長溪非要入浮屠塔救幽曇的,來到天人城恰逢上元節,他轉而道,反正幽曇在裡頭也不差這兩三日,又要留下來看過燈會再去。既然他不急,白寒露也沒什麼急的,在城外的溪邊采了柔韌的水糙,熟練地編了朵糙蓮花,花心包著個銅油壺,壺嘴銜著燈芯。
“哪日你要是落魄了,這倒也算是一門謀生的手藝。”長溪看得嘖嘖稱奇,“教我吧。”
“好啊,等哪日你能長出手來。”
長溪便不吭聲了,以他如今的模樣,就算白寒露以自身養著他,能修煉出真身也至少要上百年。
入夜後,從城中最高的塔樓往遠處看,城中大小的街道好似流淌著潺潺的火焰,半空中瀰漫著pào竹的火藥味,笑聲和樂聲融化成一片暖意的喧囂。
白寒露拎著糙蓮花燈穿過人群,他認為製作jīng巧的燈都只能換來長溪在耳邊的冷嘲熱諷。什麼鮫人粼拼花紋火星子烤久了腥得很,什麼孔雀羽燈燃一夜羽毛就燎成黑母jī毛,什麼那做燈的人長得尖嘴猴腮讓那星辰燈也失了顏色。儘管這些日子他早就領教了什麼叫毒蛇猛shòu的嘴,可還是聽得倒了胃口。“小白,有個醜八怪一直跟著你。”
白寒露拎著糙蓮花燈進了透著微光的深巷,背後的步子很輕,只有踩到枯枝時才有細碎的噼啪聲。他停住,那腳步聲也停住。他回過頭,借著人家後門的飛檐下掛著的紅燈籠,那女子白絹水秀,黑底子繡著huáng白忍冬花的襦裙,柔順的長髮規規矩矩地束在腦後,只在頭頂挽了支白玉簪,露出恬靜儒雅的面孔,像是里走出來的大家閨秀。
“請問這位公子,你手中這盞糙蓮花燈別致得很,哪裡得來的?”那女子問。
“我自己做的。”白寒露上下打量她幾眼,倒有些意外,“你跟了我一路,只是為了這燈?”
那女子微微一笑,“這燈,讓奴家想起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