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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寒露一向不與人爭執,那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珠從來不冷也不熱,白玉石雕刻的面孔不憂也不笑,多大的事都能像灰一樣,chuī一chuī就散了。少有這樣明明白白的,字字清晰地與人計較:“他是醉夢軒的人,照顧他也是分內之事,這一拜,受不起。”
名叫解憂的少年好似被刺了一下,藏在袖中的手指都在顫抖,只能訕訕地放下。
“家兄……”
白寒露打斷他:“他從未提起過你。”
解憂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終於是沒了言語,半晌才呆呆地“哦”了一聲。
沒有人提起過他,此時的他坐在這裡,沒名沒分的,卻來感謝別人,簡直就像個笑話。解憂任是再厚臉皮,也終於是坐不住了,可也不想走,就僵坐著。雖沒有人趕他走,可明月萬里,照著的卻是故人了。他想哭,卻連眼淚都沒有了,真真是無地自容。
“那我……”就告辭了,後頭幾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見白寒露把酒罈往桌面上一摜,接著說道:“他從未提起過你,那你自己願不願意說?”
解憂惶惶然地抬頭:“說什麼?”
“……他的過去。”白寒露把酒給他倒進碗裡,誘哄著,“他沒提過你卻知道的那些。”
長溪奇怪地看了白寒露一眼,只覺得這人今日真是轉xing了啊,跟村里那些家長里短的大嬸們有得一拼。
解憂捧起那隻酒碗,酒液淡紫,酒香撲鼻,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說起,只盯著這酒,突然笑了:“紫星酒是我跟哥哥一起釀的。他說,把酒封進深潭裡,待我千歲生辰時再拿出來喝。我出生不久就被帶到哥哥的身邊,把酒沉在潭中時,我還真的以為千歲生辰時,能跟哥哥一起慶祝呢。”
解憂將酒液一飲而盡,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今夜就痛快醉一場吧。
第九章
【第八節】
翡翠狐在狐仙族中品種珍稀,幾千年才會生下一隻,少有像母親這種誕下龍鳳胎,姐姐名叫解語,弟弟叫解憂。
作為仙胎生來就可化形,而解憂生下來靈魄殘缺虛弱,活了幾百年都不能化形,也定然不能撐過千年的雷劫。他生下來就註定是只短命的狐。
有一日翠竹谷來了人,要帶走他。
他不認為這是好事,因為姐姐解語抱著他爬到了樹上不肯下來,哭著央求道:弟弟太小了,放在妖孽身邊會死的,不讓弟弟去,讓我去不行嗎?
去翠竹谷的路上解憂懵懵懂懂地問玉龍蓮,你需要我去做什麼?
玉龍蓮說,你什麼都不用做。
與玉竹青初次見面,那人坐在竹樓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月光下他一臉嫌棄。那人不喜歡他,抱著他的動作並不溫柔,但也沒扯痛他。他苦想了一晚上自己是不是被族人拋棄了,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那人燉了jī給他吃。
他雖然羸弱,但並不是笨,雖不知家人為什麼把他扔在妖孽這裡,但心裡隱約知道不是好事。他尚且不能化形,寄人籬下,自然要看人臉色。雖不至於是棄子,但也是權衡利弊下的選擇。而玉竹青這人雖然看起來yīn郁也不溫柔,可一個人的好與不好不是看長相,也不是聽他舌燦蓮花,而只在於燉一隻jī還放了千年的老山參。
千年的老山參也補不齊他的靈魄的,可是他就想知道這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別是頭天吃ròu,第二天喝湯,第三天吃糠,沒什麼長xing。於是幾年過去了,滿山也找不到一棵靈參時,這人寫信去了狐隱山討參。
他實在看不出玉竹青哪裡像個妖孽,反而覺得他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好人。
他雖然羸弱,但並不傻,這個人嘴上雖然總嫌他,但是夜裡也會哄他睡覺,給他洗澡時小心地不把水弄進他的眼睛裡。雖然總嚇唬他,養肥了留著吃,但是他知道那都是假的。那人或許只是因為玉龍蓮的jiāo代才養著他,但那個人也是真心真意地在養著他。
一天晚上玉竹青在拔jī毛時,解憂忍不住把前蹄放在他的膝上,奶聲奶氣地說:“哥哥,我靈魄不全,吃山參好像沒作用呀。”
玉竹青捏了捏他的肚皮,自言自語:“是啊,好像都變成了ròu,完全沒辦法化形。”
而後玉竹青帶著他去玉龍蓮那做客的時候,問起什麼東西能補靈魄。
玉龍蓮一看他,解憂就低頭在玉竹青的膝蓋上玩他的頭髮。
“以形補形,大概你自己的竹身上結的靈筍會有用吧。”玉龍蓮笑了笑,“不過結出靈筍可是元氣大傷的事,不要太過勉qiáng了。”
玉竹青吊兒郎當地“哦”了一聲,像沒當回事,再沒提起這件事。
很久後解憂才知道,結出靈筍不僅是非常消耗心血的事,還是非常危險的事,因為這時的他異常虛弱,不堪一擊。有很長一段時間,玉竹青半夜不睡覺在竹樓上曬月亮,可越曬臉色越差,白天做個飯都要歇息一場,就像個上了年紀的老爺爺。
他跑去玉龍蓮那裡送吃食時,玉龍蓮突然問他:“你很喜歡玉竹青嗎?”
解憂嬌里嬌氣地搖尾巴,遲疑地道:“也沒有耶。”
“在我面前不要裝,你雖然不能化形,但生來也是仙胎,不至於像個小孩子。”玉龍蓮毫不客氣地拆穿他,“解憂,你要記得你是狐仙,不要真的被養成寵物。”
解憂聽了這話,尾巴也不搖了,眼神慢慢冷淡下來:“那你不妨坦誠告訴我,到底需要我做什麼?”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玉龍蓮說。
解憂並不明白,因為他什麼都不用做。
過了幾日,他在飯桌上吃到了筍,那筍是鮮紅色,好似被血沁過。他並不知道那是玉竹青的靈筍,當晚疼得在竹榻上打滾,只覺得靈魄都要被撕爛了。沉沉地昏睡了幾日,他就可以化形了。
初化形,解憂滿心的歡喜卻也羞澀,別彆扭扭地不肯從被窩裡出來。
玉竹青頭回笑得那麼開心,眼睛彎彎的,又討喜又俊美,把他從被窩裡抱出來,親了下他的胖臉蛋:“小胖,才這么小啊,我還以為你能長大一點。”
解憂扭捏地拽著肚兜,嘟嘴說:“我還小嘛。”
一顆心又輕又軟,被捧上了雲端,他的心臟噗通噗通跳著,這個人這麼喜歡我,這個人是我的哥哥。
他從小就因為身子羸弱,並沒有受到母親多少照顧,因為母親怕用qíng太深,將來他渡不過雷劫而死,她會傷心。他沒從怨恨過母親自私,越深愛傷得越深,這未免太不公平。
接著一顆心又飄飄悠悠地落下來,雖然能夠化形,但是他依舊無法渡過雷劫。
玉竹青,你不要對我太好了,我用不了多久就會死的。這一句話,他想了好久,終究還是沒講出來。因為玉竹青如果真的對他不好了,他一定會非常的難過。
原來他和母親一樣,是這樣自私的人。
第十章
【第九節】
“事qíng的起因都是因為我,而我偏偏毫無所覺。”解憂苦笑道,“也難怪哥哥他,不肯再見我了。”
事qíng的發生太過突然,可是仔細想起來,也並不是毫無痕跡可尋。
在解憂的千歲生辰前,玉竹青離開了幾日,回來後就讓他回家,理由是生辰宴當然是要回去跟姐姐、母親一起度過。
解憂氣得要命,鬧了一場不肯走。
玉竹青直接把他踢出家門,冷冰冰地訓斥他:“原本也不想同你說那麼明白的,但你也太不識趣了些,你根本過不了雷劫的,難道真想死在我這裡?”
解憂聽了這話,五臟六腑都被凍住般,一時間腦袋空白,收拾了他的小包袱負氣離開。後來他想,自己真的是被玉竹青給寵壞了。
言語的力量大概就是如此,越是親密深愛的人,越是會讓人盲目地相信,也盲目地受傷。
等他回到狐隱山就覺得隱隱不對勁,玉竹青一向是最疼他的,這兩百年點滴的相處都沒有作假,為何他會說出那樣的話?就算是渡不過雷劫,他即使死,也想死在玉竹青的身邊。那樣玉竹青一定會很傷心的,可他偏偏想看著他為自己傷心。
狐隱山有矗雷劫柱,族人在此渡劫。解憂和姐姐共同坐在雷劫柱下,轟隆隆的雷聲在他和姐姐的頭頂響起,幾yù劈下來。他想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心裡模模糊糊地傷心著,卻聽著頭頂雷聲漸小。
解憂抬頭看,烏雲散去,頭頂陽光普照祥雲繚繞。而此時他分明聽到山的另一端,雷聲似乎要撕裂大地般,一聲接著一聲,將人震得耳朵嗡嗡作響。
族人們也被這雷聲吸引,只見那端的山頭烏雲更密,接著獅頭大的火球從雲中滾落,和刀刃般雪白鋒利的閃電一起劈進翠竹谷。
解憂面色煞白,他幾乎已經想到了最糟糕的可能,只是還抱著些僥倖。
“喲呵,這渡劫之雷加誅邪之火,真是好大的陣仗啊。”
解憂轉向說這話的人,狐仙族的風眠殿下,這隻地位比族長還高的月輝狐嘴上說得輕鬆,可臉上卻都是鄙夷,看到解憂看他,他面無表qíng地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說:“小不點兒,你母親和族長疼你,可這欠下的債,將來你都要還的。”
解憂跌跌撞撞一路跑回了翠竹谷,那是第一次他感覺到平淡如水的時間原來流逝得那麼快,而那短短一條窄路,充滿惡意般那樣遙遠漫長。
失去的驚懼比雷火還要焦灼鋒利,等他趕到翠竹谷,看到有一塊山頭的竹林,變成了焦黑的平地。曾經玉竹青指著那片山頭說,瞧,哥哥就是在那裡初生的。
他回到自家的竹屋,玉龍蓮正在露台上遠眺,手邊有酒,就像今晚的月亮和昨日沒什麼不同。
“你回來了。”
“我哥哥呢?”
玉龍蓮轉臉,漠漠地看著他:“你是狐仙,你找哥哥當然是去狐隱山。”
解憂紅著雙眼,qiáng烈的悲傷和恐懼讓他顫抖地險些站不住。玉龍蓮的冷漠、玉竹青趕他走時的眼神,還有那片焦黑的竹林,他已經猜到了,玉竹青不在了。
你需要我做什麼?
這句話他問了無數次,可得到的回答都是,你什麼都不用做。可你多厲害啊,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害死玉竹青。
直到雷火散去,翠竹谷的天空重現清澈湛藍,那片焦黑的土地上,只好好地矗立著一根竹子。那竹子枝繁葉茂,下垂的葉尖像極了他那總是滿不在乎看人的眼角,骨節分明的竹枝也與他消瘦雪白的指節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