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哆嗦著從水裡爬上岸時,鳳九都要哭了。她終於搞清了方才息澤為何有那麼一驚。原來冰棺里的美人醒了。
醒來的美人在何處?片刻前在息澤的懷中,此刻正趴在岸上準備哭。
一心一意準備哭的鳳九覺得,她今天實在是很倒霉。普天下誰有她這樣的運氣,看個熱鬧也能把魂魄看到別人的身上。陌少說過此地混亂,但她沒想到能亂到這個地步。她此時宿著冰棺美人的殼子,她連怎麼宿進她殼子的也不曉得。她離開了阿蘭若的殼子,也不曉得那個殼子現今又如何了。
還沒等她醞釀著哭出來,幾棵白露樹後卻率先傳出來一陣肝腸寸斷之聲。她認出來哭天搶地的那個正是方才挨著她坐的小魚jīng,圍著他的另外兩串小魚jīng默默地抹著眼淚,他們中間的地上,直僵僵躺著的恰是阿蘭若的殼子。
萍水相逢的小魚jīng哭得幾yù昏厥,“漂亮姐姐你怎麼這麼不經嚇啊,怎麼就嚇死了啊!”qiáng撐著昏厥未遂的小身子,鼻子一抽一抽,“阿娘說人死了要給她上兩燭香,我們沒有香,我們就給你上兩把毛豆。”其餘的小魚jīng也紛紛效仿,不多時,阿蘭若的身上就堆滿了煮花生和煮毛豆。
小魚jīng們的義氣讓鳳九有點感動,一直感動到他們掏出一個打火石來打算把阿蘭若給火葬了。趁著火星還沒打出來,鳳九躲在樹後頭,趕緊拈動經訣隔空將阿蘭若的殼子推進了水中。殼子掉進水中的那一刻,她抹了把腦門上的冷汗,亦不動聲色潛進了水潭中。
在鳳九的算盤裡頭,一旦她靠近阿蘭若的殼子,說不準就能立時換回去,屆時她同這個冰棺美人各歸各位,正是造化得宜。
她在水底下握住阿蘭若的手,沒有什麼反應;抱住阿蘭若,還是沒有什麼反應;捻一個魂魄離體的訣,卻覺此時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像被捆在冰棺美人的殼子裡,脫離無法。
事qíng它,有些許大條了。
誠然她並非真正的阿蘭若,變不回去心中也覺沒什麼,但頂著阿蘭若的臉,吃穿用度上不用cao心,頂著這個冰棺美入的臉,莫非天天跟著小魚jīng們吃毛豆?毛豆這個東西偶爾一吃別有風味,天天吃還是令人惶恐。再則,她還應了陌少要頂著阿蘭若的身份幫他的忙,半途而廢也不是她的行事。
鳳九在水底下沉思,既然變不回去了,而她又必得讓所有人繼續認為她是阿蘭若,有什麼法子?
唔,施個修正之術,將比翼鳥一族關乎阿蘭若模樣的記憶換成這個冰棺美人的,或許是條道。
鳳九想起她的姑姑自淺有一句名言,只有課業學得不好的人才是真正的聰明人。此qíng此境,片刻就能想出這麼個好主意,鳳九在心中欽佩自己是個真正的聰明人,順便一贊姑姑的見解。但課業不好,卻始終是個問題:當初夫子教導修正術時她一直在打瞌睡,施術的那個法訣是怎麼念的來著?
被銀蛟頂出去的冰棺如今已落回湖中,就在她們腳底下,鳳九胡亂將阿蘭若塞入冰棺,又胡亂照著一個朦朧印象施了個修正術,胡亂寬慰自己既然是個真正的聰明人,一個小小的修正術豈有什麼為難之理。做完這一切,她登時將諸煩惱拋於腦後,踩著水花浮上水面,打算關懷一下息澤打架打得如何了。
看熱鬧的小魚jīng已散得空空,徒留岸邊一排扎眼的荷葉懨懨攤著,遠處的禿山似乎也沒有什麼動靜,鳳九感到一瞬莫名的空虛。
低頭再望向水面時,水中人長髮披肩,白裙外頭披了件男子的紫袍,瞧著竟然有些縹緲熟悉。
一道白光驀然閃過鳳九的靈台,這個冰棺中的少女,會不會是她真正的殼子?她無法再移到阿蘭若的殼子裡,乃是因她機緣巧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這個想法激得她不穩地後退一步。
但來不及深想,天邊忽然扯出一道稠密的閃電,雷聲接踵而至,老天爺有此異象,必是有惡妖將被降服。果然,禿山上傳來猛蛟的聲聲痛吼,冷雨瓢潑,借著白露林的璀璨光華,可見乃是一場赤紅的豪雨。
鳳九抬頭焦急地搜尋息澤的身影,雨霧煙嵐中,卻只見紫衣神君遙遙的一個側影,身周依然沒有什麼仙法護體,銀色的長髮被風chuī得揚起來,手中的劍像是吸足了血,繞著一圈淡淡的紅光,氣勢迫人。
猛蛟身上被血染透,已看不出原本覆身的銀鱗,眼中卻透出凶光,露出極其猙獰的模樣。
鳳九不禁打了個哆嗦。
被激得狂怒的困shòu揚頭嘶吼,電閃之間彎角向紫衣神君瘋狂撞過去,像是已放棄了法術,要以純粹的力量做最後的勝負一搏。鳳九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嘶聲急喊快躲開。紫衣神君卻並未躲開,反而執劍迎上去,劍鋒極穩極快,斬風破雨之勢直劈過蛟首,但那樣硬碰硬的姿勢,堅硬的蛟角亦無可避免刺過他的身體。那一瞬間不曉得眼睛為何那樣靈敏,鳳九見他反手斬斷刺進身體的蛟角,只皺了皺眉,臉上甚至沒有其他痛苦的表qíng。
白露林的光華一瞬凋零,滿目漆黑間,鳳九覺得自己聽到了蛟首落地時的沉重撞擊。她喊了兩聲息澤,沒有人回應。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個小雲頭,朝著禿山行得近了些,血腥氣漸重間,她一疊聲地喊著息澤,但仍然沒有人回應。
02
空中影出一輪圓月,四月初二夜,卻有圓月,也是奇哉。雨下得更大,倒是退了血色。鳳九的小雲頭吸足了雨水,一動一行軟綿綿的,頂不住沉重,最後歇在禿山的一個山dòng口。
她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澆透,心口一陣涼。
息澤在哪裡?是不是傷得很重,還是已經……他最近都對自己不錯,冒險去始空山給她取護魂糙,送她魚吃,她被橘諾兩姐妹算計時,他還來給自己解圍。
她不曉得心頭的恐慌是不忍還是什麼,也不曉得身上的顫抖是冷還是在懼怕什麼。她覺得她不能待在這個山dòng,外頭雨再大,不管他是傷了還是怎麼了,她得把他找出來。
正要再衝進雨幕,身後的山dòng里卻傳來一聲輕響。此種深林老dòng,極可能宿著一兩頭奇珍異shòu。鳳九攀著dòng壁向裡頭探了一兩步,並未聽到珍shòu的鼻息,又探了一兩步,一陣熟悉的血腥昧飄進鼻尖。
顧不得小心扶著岩壁,鳳九顫著嗓子試探地喊出“息澤”兩個字,幾乎是一路跌進了山dòng。
dòng口還好些,依稀有月光囫圇見得出個人影,dòng裡頭卻是黑如墨石。她一向怕黑,自從小時候走夜路掉進一個蛇窩,也不怎麼再敢走夜路,今天晚上不曉得哪裡借來的一個肥膽。子夜無邊,濕乎乎的山dòng裡頭一線光也沒有,她渾身發毛,哆嗦著預備從袖子裡掏顆明珠出來照明。方才她在dòng口就該將它掏出來,也不至於不體面地滾進山dòng,她不曉得那時候自己怎麼就會忘了。
手指剛觸到袖子裡的明珠,忽感到一股大力將她往後一扯。她“啊”地驚叫一聲,明珠啪一聲墜地,順著一個斜坡直滾到一個小潭中。小水潭醞出淺淺的一團光,但只及得她腳下。她才發現方才自己是站在一尾臥蛇的旁邊,再多走一步,一腳踩上去,難免不會被它的兩顆毒牙釘入腿中。此刻,這尾臥蛇已斷作兩截。
一隻手摟在自己腰間,將她穩穩收進懷中。她雖是個小女孩,但到底青丘的帝姬做了這麼多年,家學淵源還是能耳濡目染一些,曉得判斷這種時刻,會救自己的不一定就是友非敵,需警醒些。她定了定神,像凡間那些隨意扯塊布就能當招牌的摸骨先生一樣,有意無意地摩挲過圍在腰間的手,想藉此斷出身後人大體是個什麼身份。
極光潔的一隻手,食指商陽xué處並無鱗片覆蓋,不是什麼山妖地jīng。小指指尖圓潤亦並非鬼族魔族。手掌比自己大許多,應是個男子。指端修長,膚質細膩,看來是位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手掌略有薄繭,哦,公子哥兒偶爾還習個刀或習個劍。
正待進一步摸下去,忽然感到身後的呼吸一窒,又是一股大力,反應過來時,鳳九發現自己背貼著身後的岩塊,困在了公子哥和dòng壁的中間。dòng頂的石筍滴下水珠,落進小潭中,滴答。
朦朧光線中,她雙手被束在頭頂,公子哥兒貼得他極近,面無表qíng地看著她,gān燥的手指卻撫上她的臉頰,如同方才她撫著他一般,眉毛,眼角,鼻樑,狀似無意,漫不經心。
她不曉得原來這種摩挲其實是很撩人的一件事,要是她曉得,借她一千個膽子她方才也不那麼gān。
對了,公子哥兒是息澤神君。
她方才沒有猜到是息澤,因那隻手溫暖gān燥,並無什麼血痕黏漬,gān淨得不像是才屠過蛟龍的手。此時一回想,她同息澤相見的次數也算多,但著實沒有看過他láng狽的模樣,這樣的行事做派,倒像是一下戰場就能將自己收拾得妥帖。
他的手指停在她唇畔,摩挲著她的嘴唇,像立在一座屏風前,心無旁鶩地給一幅絕世名畫勾邊。鳳九忍不住喘了一口氣,在唇邊描線的手指驟停,鳳九緊張地舔了舔嘴角。息澤古冰川一般的眼忽然深幽,她心中沒來由地覺得有什麼不對,本能往後頭一退。身子更緊地貼住岩壁那一刻,息澤的唇覆了上來。
後知後覺的一聲驚呼被一點不留地封住,舌頭叩開她的齒列,滑進她的口中。他閉著眼,每一步都優雅沉靜,力量卻像是颶風,她試著掙扎,雙手卻被他牢牢握住不容反抗。她聞到血腥與白檀香,原本清明的靈台像陡然布開一場大霧。
她覺得腦子發昏。
這樣的力道下,她幾乎逸出呻吟,幸好控制住了自己,但唇齒間卻含著沉重的喘息,在他放輕力度時,不留神就飄了出來。
緊握在頭頂的雙手被放開了,他扶上她的腰,讓她更緊地貼靠住他,另一隻手撫弄過她的肩,一寸一寸,扶住她的頭,以免她支撐不住滑下去。她空出的雙手主動纏上他的脖子,她忘了掙扎。他吻得更深。她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好像這種時候她的手就應該放在那個位置。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他的唇移到了她的頸畔,她感到他溫熱的氣息撫著她的耳珠。體內像是種了株蓮,被他的手點燃,騰起潑天的業火。這有點像,有點像……她的頭突然一陣疼痛,靈台處冷雨瀟瀟,迷霧剎那散開,迎入一陣清風。
神思歸位。
dòng中的塵音重灌人耳,鍾rǔ石上水落石出,像誰漫不經心撥弄琴弦,靜謐的山dòng中滑出極輕一個單音。她一把推在息澤的前胸,使了大力,卻沒推動。他的嘴唇滑過她的鎖骨痛哼了一聲,頭埋在她的左肩處,仍摟著她的腰,輕聲道:“喂,別推,我頭暈。”
推在息澤胸口的手能感覺到莫名的濕意,舉到眼前,借著潭中明珠漸亮的暖光,鳳九倒抽一口涼氣,瞧著滿手的血,只覺得幾個字是從牙齒fèng裡頭蹦著出來的,“流了這麼多的血,不暈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