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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鳳九終於開口,低聲道:“啊,可能你說得對。”
蘇陌葉剩下的半盞茶直接灌進了自己衣領中,目瞪口呆地望向鳳九。
鳳九又沉默了片刻,向他道:“今日你說的許多,都稱的上金玉良言,令我有醍醐灌頂之感,你還有什麼要忠告我嘛?”
蘇陌葉頓時有一種神遊天外的不真實感,聲音卻平靜地道:“哦,沒什麼了,只還有一句,若你果然喜歡他,不要有壓力,可能因你喜歡的本就是那個調調,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個調調罷了。”
陌少離開後,鳳九在他房中坐了半天,晨光耀耀,很宜思考。方才同陌少說話時,不過半柱香裡頭,她就在震驚、憤怒、疑惑、恍然四種qíng緒間轉了一大圈,轉的她腦子有些暈乎,想事qíng想得不很清楚。她震驚於息澤誆她,憤怒於息澤竟然誆她,疑惑於息澤為何誆她,恍然於息澤誆她,可能是喜歡她。
這個恍然,初時自然將她駭了一跳,但從前她姑姑白淺教她做占卦題的訣竅,有一句名言,說她們這種沒天分的,要想在夫子眼皮底下將這一課順利過關,須得掌握一種蒙題的訣竅。排除所有已知的可能,最後剩下的那個可能,就算看上去再也不可能,也是最大的可能。這就是相命占卦的訣竅。
誠然,關於是不是看上了她這個事qíng,息澤曾否認過。但鳳九也算是在qíng關跟前撲騰過的人,看事自然不再膚淺,曉得於qíng之一字,有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型的,譬如她姑父夜華;有那種敢作敢為愣頭青型的,譬如她好友小燕;還有一種死鴨子嘴硬型,恐怕息澤就是這一種。
她對息澤,到底如何看的,這一點,她開初沒有想明白。在她所有朋友中,息澤無疑是最有文化的一個,最有品味的一個,她對息澤自然是有好感的,否則就算借著蛟毒的名頭,他占了她便宜要想全身而退也不大可能。當年灰láng弟弟同她玩木頭人這個遊戲時,沒留神撞了她且在她臉上磕了個牙印,她就把灰láng弟弟揍得三個月不敢同她說話。
但倘說她心中其實有幾分留意息澤,為何當初以為息澤喜歡她時,她卻那樣惶恐?她著實懵懂了一陣,直到蘇陌葉那一席話飄進她耳中,像是在她天靈蓋上鑿了個dòng,一束通透之光照進她腦海,雖痛,卻透徹。她深覺陌少不愧是陌少,最後對她的那句提點,更似一陣清風拂進她心中,將方才那束通透之光尚未除盡的些許迷霧一應chuī散。陌少有大智慧。
瞬間,她覺得自己澄明了。
不錯,她對息澤的那一些熟悉之感,乃是因他同東華帝君是一個調調,但她對息澤的好感,卻並非東華帝君之故,因她喜歡的就是這個調調,碰巧他們都是一個調調。
陌少說的有理。活血息澤,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她想想,自己身上還背著什麼債?
首要是葉青緹。水月潭中,同戰過蛟龍的息澤一別後,她在袖中發現了裝頻婆果的錦囊,曉得此時這個外殼果然是自己的原身。
頻婆果安然無恙地好好藏著,就待走出梵音谷,能以此果復活葉青緹,屆時,她欠他的債,就算還清了,為他守孝的諾言也可廢止了。
再者是……東華的名字浮上她心頭。她愣了一愣,帝君著實給了她許多恩,當然也令她吃了許多苦頭。不過,此時他既已同姬蘅雙宿雙飛。帝君同她其實已不再有什麼瓜葛,若gān年後他若想起她,大約印象中不過是位挺能逗樂的舊年小友。
她透透徹徹地想了一通,自覺身上的確沒背著什麼人qíng債了,既如此,她一心想遇到的一個人從天而降,為何不趕緊逮著?
息澤他嘛,不過就是死鴨子嘴硬些,不過,連東華帝君這麼難搞的她都嘗試過了,息澤還能比東華更難搞嗎?如此一想,她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頓覺得很有把握。
02
三日後,橘諾出王都。當日靈梳台上橘諾受大刑動了胎氣,傾畫夫人百般懇求,上君方發了善心,允她滯留王都一些時日養胎。
鳳九從陌少處聽聞當年阿蘭若做過人qíng,令沉曄同橘諾相見最後一面,故而前些日便打點好刑官,在城外一條清清小河旁,為二人排了一出送別戲。據說當年阿蘭若其實並未跟著去,但她閒來無事,覺得跟去瞧瞧熱鬧應該沒有什麼。
殘陽餘輝照進河中,河畔楊柳依依。比翼鳥一族盛行的遊記中描繪的那些感人場面,譬如折柳相贈淚灑衣襟之類的,全然沒有見到。
橘諾形銷骨立,立在一株垂柳之下,沉曄站得挺開,遙望著河對岸。大鬍子刑官站在他們身後三四步,目光如炬she向二人,前頭兩人長久無話。
鳳九嘆息世間竟有人沒有眼色至斯,任誰被個外人這麼目不轉睛盯著,恐也說不出什麼掏心窩子的話。她嘆息一聲,招呼大鬍子刑官過來幫她試茶。她前一陣在息澤處學到一個野地飲茶的樂趣,順道捎帶了套茶具出來練手。
果然大鬍子前腳剛抬,後腳處,橘諾便有了動靜,話說得小聲,無奈鳳九一雙狐狸耳朵尖,輕言細語隨風而來入她耳中,十分清楚。
她說的乃是一句悔悟之言:“表哥的qíng意今生只能辜負,卻是我太不懂事,如今我已配不上表哥,只望,只望在此結下來世盟約,若有來世,定不相負。”
鳳九手上頃刻爆出一層jī皮,分茶的手都有些抖。她豎起耳朵,想聽聽沉曄的反應。豎了片刻,但沉曄在片刻之間,沒有任何反應。良久,才似疑惑道:“我對你,有什麼qíng意?”
橘諾的聲音中含著一絲不穩,“你,你說我是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就算我做錯了事,卻不能放任不管,你並非愛管閒事的人,明知救我有什麼可怕後果,卻以身犯險,這些,難道不是因表哥你對我……”
沉曄淡淡道:“救你是為你父親留下一條血脈,知恩不報枉為君子,你要感謝你父親對我施有大恩。”
橘諾不能置信道:“那為何你今日來送我,不是、不是不舍我嗎?”
沉曄道:“藉機出來走一走把了。”
橘諾顫聲道:“你、你從小便不喜歡嫦棣和阿蘭若,但對我卻最好。”
沉曄蔑然道:“你母親身上的血不貞不祥,我早該知道,你和嫦棣一母所生,自甘墮落,本該沒什麼不同,從前我高看了你。
”
橘諾氣得發抖,聲音中含著哭腔:“若我是不貞不祥,阿蘭若呢,她也同我一母所生,已嫁作他人卻仍來招惹於你,不更是不貞不祥,自甘墮落?你卻甘願為她所囚……”
沉曄冷笑道:“我就是甘願為她所囚,你要如何?”
鳳九豎著的耳朵冷不丁一顫,手撐著下巴免得它掉地上,刑官擔憂地上前道:“殿下可是牙痛?”鳳九搖頭遞給他一杯分好的茶,又指了指河邊,意思是他喝完了可以上路了。
今日來瞧熱鬧,果然瞧了好大一個熱鬧。她著實沒料到沉曄救助橘諾其實還有這層隱qíng,但這也挺合他的xing子。沉曄確然不是也憐香惜玉之人,一張嘴能將人傷到什麼地步,鳳九感觸頗深。此刻遙望橘諾在風中顫抖得似片枯葉的身影,心中簡直要溢出同qíng。
橘諾走得落魄,沉曄負手在河畔看風景,玉城外頭,山是高山,水是流水,比之府裡頭那些琢磨出來的小景,自然要曠達些。
鳳九思索,方才沉曄同橘諾動了口舌,或許口渴,是否該邀他過來喝杯茶潤嗓。打招呼的話一出口,卻有些後悔,依照沉曄初時對阿蘭若的厭惡,多半不會過來,她是白招呼了。這麼一想,頓覺訕訕的無趣,預備把剩的半壺茶倒掉,將茶具也收一收。
不料沉曄竟走過來了,不僅走過來了,還盤腿坐下,不僅坐下來,還坐在她正對面。抬頭問她:“你說的茶呢?”
唱戲這上頭,鳳九不愧是有經驗的,迅速地進入角色,道:“啊,在此在此。”將一隻剛倒滿熱茶的小盞遞過去。
為演得bī真,以示阿蘭若對沉曄的上心,鳳九還在頃刻間籌出了兩句關懷言語,他唇沾杯沿時,擔憂地道:“我才剛煮好不久,恐有些燙,你先chuīchuī。”他飲湯入喉時,又期待地道:“這個茶沒甚新鮮,粗茶把了,淡煮茶的水卻是從荷葉上採集的荷露,你嘗嘗看喝得慣否?”沉曄放下茶杯,神色高深地看著她。她淡定的遞過去一張絲帕,繼續她的關懷三步曲,寵溺地道:“方才喝茶時是有些心不在焉嗎?瞧,嘴角沾了茶漬,用這個揩一揩吧。”
沉曄瞧了她一會兒,接過絲帕,話語中含著一絲譏誚,“我搞不懂你,前幾日還聽聞你同息澤神君鶼鰈qíng深,是如今宗室中貴族夫妻典範。今日你卻來如何關懷我,卻是為何?”
鳳九心中咯噔一聲。原本阿蘭若的時代,息澤從未出過岐南山,蘭沉二人的故事與他也並無什麼相gān。但此番她卻忘了,息澤是個變數,陌少曾告誡她,旁的事她想如何便如何了,但阿蘭若同沉曄的關係,還須她務必照著從前的來盡力,因這條線極關鍵,保不准便是日後結局的引子。
鳳九握住沉曄的手,無限真誠地道:“我同息澤嘛,不過逢場作戲,對你……”“方是真心”四個字即將脫口而出,因突然想起這個時代阿蘭若不過暗中戀慕沉曄罷了,這段qíng並未擺上檯面來,又趕緊咬回舌中。
事有湊巧,茶茶領著突然回府的息澤來河畔找鳳九時,二人遇到的,正是這一幕。
當是時,楊柳拍岸,和風送來,茵茵碧糙間一桌茶席,沉曄與鳳九相對而坐。鳳九隔著茶席牢握住沉曄的手,一雙眼睛含著無限柔qíng,正低聲絮語什麼。
彼時茶茶的腦子其實是昏的,瞧身前的息澤走近了幾步,自己也尾隨走近幾步,便聽到自家殿下的聲音飄進耳中:“息澤是個好人,或者“逢場作戲”四個字我方才用的不大準確,但你那些話委實令我著急,我同他確然只是一些互幫互助的qíng誼,我可指天發誓,同他絕無什麼,此前沒有什麼,此時沒有什麼,將來也斷不可能有什麼,你信我嗎?”
茶茶沒來得及琢磨鳳九一番話說的是甚,單聽她這個軟軟糯糯的聲兒,骨頭已蘇了一半。無意中打了個噴嚏,偏頭時瞧見息澤的臉色,卻有些愣住,神君一張臉雪白,眼神冷得像凍了幾千年的寒冰。
茶茶戰戰兢兢地轉回頭,瞧見茶席中方才正低語的二人看著他們一個冷淡一個驚詫,想來是被方才她那個噴嚏驚動了,這才發現了他們。
茶茶打眼一瞟,殿下的手仍覆在沉曄的手背上,殿下眼中雖有驚訝,但方才過多的柔qíng尚未收回去,仍徐徐回dàng在剪水雙瞳中。且殿下今日一身紅衣,同一身白衣的沉曄坐在一處,瞧著簡直像一對璧人,天造地設,何其般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