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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豪雨過,次日艷陽天。晨光照進軟榻,鳳九籠著被子坐在睡榻的一側,睡榻旁靠了盞座屏擋風。榻上的青年側身熟睡,髮絲散亂於枕上,綢被搭在腰間,銀髮被含蓄的日光映出冰冷柔軟的光澤,襯著熟睡的一張臉格外俊美,鳳九的臉就紅了。
咳咳,昨夜,她同息澤圓房了。圓房這個事,其實也並不如傳聞中的可怕嘛。的確初始是有些痛,但與和人打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痛比起來,著實無足掛齒,況且後來也就不痛了。她隱約記得她哭過一回,但也不是為了那個哭。生於民風曠達的青丘,她覺得這沒有什麼。從前為了東華帝君而將自己搞得那樣清純,才更令她那些知青的親族們琢磨不透。
她覺得同息澤圓房,這很好,她既然喜歡息澤,息澤也喜歡她,做這樣的事實在天經地義不過,就是,就是有些突然。但這也有好處,她此前還有些擔憂,真相大白之時息澤不願和她一起離開此境,此番他徹底占了她的便宜,還賴得掉嗎?想到此處,她備受鼓舞。
這個人,是她的了。
她就有些振奮地靠過去,綢被的悉索聲中,息澤仍沒有動靜,看來他著實睡得沉。她將被子往他身上再搭了些,伸手理了理他的銀髮。沒想到他竟然迷糊地開了口:“為什麼不睡了?”她紅著臉輕聲道:“因為風俗是圓、圓房的第二天要早點起來吃紫薯餅啊。”他仍閉著眼睛,唇角卻有一點笑,聲音帶著睡意,“你想讓他們都知道,我們昨天才圓房?形式之類,不用拘泥了。”
伸手胡亂摸索到她的手,牢牢握住,“再陪我睡一會兒。”
她躺下來,同他十指jiāo握,在這大好的晨光中,滿心滿足地閉上眼睛同他繼續睡回籠覺了。
第十四章
01
凡人有句詩,提說chūn日的短暫,叫作“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chūn已歸”。當年鳳九從他那位xing喜文墨的老爹處聽得這句詩時,難得展現出了她於文墨上的悟xing,說這個凡人感嘆chūn日短暫,乃因chūn天是四季中最好的時節,好東西大抵令人沉溺,也就覺不出時光的流逝,恍然回頭,總覺短暫。她說出這個話,令她老爹如遇知音,那一陣子看她的眼神尤其安詳。
今日將息澤神君丟出府門,遙望神君遠去的背影打哈欠時,鳳九就有點兒惆悵地想起了這句詩。酒醒chūn已歸,她同息澤此番相聚雖不至於如此短暫,但這六七日著實稍縱即逝,如同一場chūn醉。
她本心其實想將息澤留得久些,但這難免對陌少有點兒殘忍。昨日陌少傳給息澤一封長信,不意被她瞧見,信中可憐巴巴道他正打的那件法器到了收尾之期,此種高妙法器,成相之日最為兇狠,尾收不好,此前耗進去的jīng力白搭不提,可能還會被它反噬,茲事體大,請神君務必早日回宮cao持。
信末還聲聲淚字字血地問了一句,他前幾日傳給神君的統共十一封長信,神君是沒收著呢還是收著卻當廢紙點燈燭去了。
她當時便想起了這幾日夜裡,燈燭中若有若無飄出的墨香味,心中不
禁對陌少升起一點同qíng。
本著一顆同qíng和大義之心,次日,她利落地將息澤從府裡頭丟了出去。
將息澤丟出去,的確有些可惜,她跟著息澤這幾日,在王城各處胡混得有滋有味,過得不知比從前有趣多少。
譬如息澤領她垂釣,她其實對垂釣這樁事沒甚興趣,原本想著遷就遷就他罷了,但一路游下來,卻是她玩鬧得最有興致。息澤備了葉樸素的小木船,船頭擱了小火爐和一應裝了油鹽醬醋的瓶罐,帶著她順水漂流,欣賞城郊chūn日的盛景,近午時將小船定下來,他釣魚時她溫酒,魚釣上來她洗撿洗撿便做出來一頓豐盛大餐,用過午飯他將船划進附近的荷塘,就著荷葉的蔭蔽,他看書她就躺在他懷中午睡,日光透過荷葉fèng斑斕地照在她臉上,她就將頭埋在他胸前緊緊貼著。
他愛握著書冊無意識地撫弄她柔軟髮絲,從前她作為一隻小狐狸在太晨宮時,東華帝君也愛這麼折騰她的毛皮,彼時她作為一頭靈寵,覺得挺受用挺安心,此時息澤這個動作,不知為何卻讓她安心之餘更覺貼心。她琢磨大約這就是心意相通的不同,又嘆服心意相通是多麼神妙的四個字。
因息澤是個視他人飛短流長如浮雲之人,諸如領她垂釣,帶她賞花,陪她看雜耍之事,他大大方方就做了,也未曾想過喬裝遮掩一二,難免碰到熟人將他們認出來。於比翼鳥族而言,貴族夫婦chūn日冶遊著實算不得什麼稀奇事,但旁的夫婦們出遊更多為炫耀排場,似他們這種二人徒步游長街的,確有不同。沒幾日,前神官長大人與二公主殿下夫妻qíng深之名便傳遍了整個王都,中間鳳九去宮中請過一趟安,君後瞧著她的眼神都有些不同。
這個事qíng,宮中如何傳的鳳九不大放在心上,她只隱隱擔憂,不能讓沉曄曉得。鳳九覺得,照凡間一句俗諺,她這種行徑就是吃著碗裡的,瞧著鍋里的,乃是混帳所為。但她既應了陌少,心中縱然愧疚,也只能一心一意當一個好混帳。好混帳是什麼樣?先生們雖沒教過,好在有天上的連三殿下可供參詳。
沉曄的召喚在第三日午後傳來,是他院中的老管事過來遞的話。鳳九剛從午睡裡頭起來,對這個召喚有些一頭霧水。陌少的故事裡頭,沉曄他似乎沒主動請過阿蘭若去孟chūn院?還是說其實從前沉曄請過,只是陌少不曉得,或是忘了同她提說?她揣著這個疑問,以不變應萬變之心,入了孟chūn院,繞過小石林,上了波心亭。
亭中此時渺無人煙,空曠石桌上卻擱了只琉璃罐。午後昏茫的日光照來,將罐中翻騰的銀白霧色鑲了層金邊,約莫罐子施了結界,洶湧霧色始終無法從罐中逸出。
鳳九好奇心切,手撫上罐身,徹骨冰涼立時襲上頭腦。她一顫,想將手收回來,罐子卻像粘在手上。鳳九有些驚詫,一時只注意罐子去了,也未留神身周的動向,直到一個聲音在跟前響起:“可感到熟悉?”鳳九抬頭,迎上玄衣青年沉淡的眸色。沉曄。
她的確感到有些熟悉,因這隻罐子同她小時候玩的蟋蟀罐子其實有幾分相似。但她隱約覺得,沉曄應該不是問她這個。她注意到沉曄抬袖時單手結起的印伽,瞬息之間,琉璃罐中的結界已消逝無蹤。遠方有風雷聲起,似鬼號哭,萬里晴空剎那密布yīn雲。電閃扯開一條灰幕,日頭隱下去,換出一輪殘缺的白月。月光傾城。
不同於這妖異的天色,罐中暄軟的白霧卻漸漸平息了奔涌,似扯碎的雲絮,一絲一縷,繚繞於鳳九指尖。冷意寸寸浸入指骨。
天降此等不吉之相,或因厲妖被馴化收服,或因誰正施逆天之術。她qiáng忍著腦中騰起的眩暈,看向沉曄:“這是……這是什麼法術?”
玄衣的神官注目進入她身體的白霧,淡聲道:“你可聽說,壽而有終的地仙們,也能如凡人一般,用結魄燈或別的法子,重造出一個魂魄?”停了片刻,看向她道,“縱使魂魄燃成了灰燼,連天上的結魄燈也無法,但有人告訴我,若能造出此境,不但可以從頭來過,還能有如同結魄燈一般的功用,為死去之人重做出一個魂魄。”
鳳九一怔,她迷糊有個印象,自己似乎曾懷疑過,此境可能是沉曄所造,但為何後來不了了之,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今天他竟這樣大方就承認,她感覺自己並無想像中的驚駭。
她同蘇陌叫導了一場大戲,原本還有些愧疚,殊不知,沉曄竟也是在演戲。
腦海中唯剩一縷清明,她曉得她至少要裝出一副震驚樣和一副無知樣,以證明她確然是沉曄親手造出來的這個世界的阿蘭若。看樣子,他對她也的確沒什麼懷疑。
視線已然有些模糊,她緊咬嘴唇,聽得他聲音極輕:“錯了就是錯了,我從未想欺騙你從頭來過,但無論如何,你要回來,恨我也罷,視我如陌路也罷,這都是一個結果,為這一天,我等了二百三十年。”每說一句,臉色便白一分,似乎這每一句話,都讓他感到痛苦,偏偏聲音里全是冷然。
待銀白的魂魄全數進入鳳九的身體,她只感到眼前一黑,耳邊響起最後一句話,仿佛來自世外:“他們說,這個世界是你的心魔,只有我知道,你從沒有什麼心魔,有心魔的是我。”
鳳九從不得,陷入一場沉眠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
按理說,暈的好處就在無知覺三個字。她如今身體上的確沒什麼知覺,但意識裡頭,卻有些遭罪。
在腦海中眼睜睜瞧著自己的魂魄同另一個魂魄gān架,此種體驗於誰而言,都算新奇。鳳九一開始其實沒反應過來,還cao著手在一旁看熱鬧,直到眼前的兩團氣澤糾纏愈烈,甚而彼此吞噬,她開始覺得腦袋疼,才驚覺眼前是兩個魂魄在gān仗。
她覺得今日自己膿包得令人稱奇,她無力攔阻兩個魂魄gān架,只能白挨著疼痛還算qíng有可原,可方才手指被qiáng壓在琉璃罐子上時,她竟也無還手之力,這事卻很稀奇。
腦袋疼得像百八十個樂仙扛了大鑼在裡頭猛敲,鳳九忍痛分神思索,剛要想出些什麼,卻見自己的魂魄猛然發威,一口吞掉了阿蘭若的魂魄。而就在阿蘭若的魂魄寂滅之時,鵝毛大雪於剎那間紛揚而來,片刻便在她身前積成一面長鏡。她不長記xing,再次伸手,指尖觸及鏡面之時,一股大力將她往鏡內猛地一拽。尚未站穩,一段記憶便從時光彼端,呼嘯而來。
那不是她的記憶,是阿蘭若的記憶。這面莫名其妙的長鏡後頭,阿蘭若的人生,阿蘭若的所思所想,阿蘭若的歡娛悲傷,她竟在剎那間全都感受到。那段過往如同一盞走馬燈,承載著零碎世事,永無休止地轉著圈,但每轉一圈,都是不同的風景。
鳳九有些好奇,此種境況,難道是因她的魂魄吞噬了阿蘭若,將阿蘭若化入己身,成了她的一部分?那阿蘭若還會如沉曄所說,再次復活嗎,若她復活,自己又會怎樣?
這個關乎xing命的問題,她思索了有一兩瞬,覺得這種乏味之事等醒過來再想也是可以的,不宜多làng費時間,眼前還有另一樁亟待發掘的重要之事需她勞心費神。她想通這個,立刻將這項疑問拋諸腦後,滿懷興致地、全心全意地關懷起另一件亟待她發掘的重要之事來——歧南後山犬因shòu的石陣裡頭那一場患難見真qíng之後,沉曄同阿蘭若的八卦,後續如何了?
她費力在回憶中思索,將諸多片段串起來,看到一些事qíng的實景,首當其衝者便是陌少口中他不甚清楚的兩年。
02
那迷霧重重的兩年,鳳九欣慰於自己猜得不錯,沉曄同阿蘭若確有一段真qíng。因是阿蘭若的回憶,阿蘭若對沉曄之心清清白白可昭日月。沉曄對阿蘭若之心,估摸阿蘭若當年從未看得真切,如今鳳九自然也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