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頁
青丘做禮,歷來的規矩是不張請帖,八荒仙者有意且有空的,來了都是客,無意或沒空的也不勉qiáng他,這是青丘的做派。雖是如此,什麼樣的規格什麼樣的場合,天上地下排得上號的神仙們會來哪幾位還是大體估摸得出的。
但今日他們青丘做這個禮,為何東華帝君他會出現在此,青丘的當家人白止帝君覺得自己沒鬧明白。白止向自己的好友、八卦消息最靈通的折顏上神請教,折顏上神一頭霧水地表示自己也沒有弄明白。
連宋君坐在夜華君身旁忍得相當艱辛,幽怨地向夜華君道:“你說他們為何不來問我呢?”
夜華君端著茶杯挑眉道:“我聽淺淺說,成玉她生平最恨愛傳他人八卦之人。”
連宋君立刻正襟危坐:“哦,本君只是助人之心偶發,此時看他們,可能也並不十分需要本君相助。”
領著糯米糰子姍姍來遲的白淺上神疑惑地望他二人一眼道:“你們在說甚?”
連宋君皮笑ròu不笑道:“夜華他正在苦苦追憶你當年的風姿。”
白淺順手牽了盅茶潤嗓子,順著沾在夜華君身上的若gān灼灼目光望向台下的小仙姬們,慢悠悠道:“我當年嘛,其實比你現在略小些,不過風姿卻不及你如今這麼招搖罷了。”
糰子立刻故作老成地附和道:“哎,父君你的確太招搖,這麼招搖不好,不好。”
連宋君挑眉笑道:“你二人十里桃花,各自五里,我看倒是相得益彰,其實誰也無須埋怨誰。”
夜華君淡淡然道:“那成玉的十里桃花,三叔你可曾占著半里?”
連宋君gān笑道:“我今日招誰惹誰了,開口必無好事啊......”
日光穿過雲層,將堂亭山萬物籠在一派金光之中,更顯此山的瑞氣千條仙氣騰騰。幾聲樂音輕響,雲蒸霞蔚的禮台上驀然現出一個法陣,由十位持劍的仙者結成,為的是試今日所藏兵刃夠不夠格藏在聖山之中。
換句話說,鳳九她需提著剛鑄成的合虛劍穿過此法陣,過得了,才可踏上百級糙階藏劍於聖峰中,過不了便只能重新占卜,待百年後再行一場兵藏之禮。此間百年鑄劍的心力全毀不說,還丟人,是以開場連宋君才會猜測今日鳳九她必定緊張。這一樁禮之所以盛大,比之新君們的成親禮還要來得莊重,也是因它對新君的嚴苛。
鳳九她老爹白奕做今日的主祭。鳳九隱在半空中一朵雲絮後頭,看她老爹在禮台上絮絮叨叨,只等她老爹絮叨完畢她好飛身下場,她老爹的絮叨她因站得高撿了個便宜聽不著,無奈耳朵旁還有個義僕迷谷的絮叨。
迷谷抱著她的劍匣子,瞧著白奕身後的十人法陣憂心忡忡,口中不住道:“待會兒殿下且悠著些,其實這個法陣殿下過不了也不打緊,在殿下這個年紀便行這個禮的青丘還未曾有過,雖說為人臣子說這個話有些不大合宜,但君上在這個事上也委實將殿下bī得急了些......”
迷谷的話從鳳九左耳朵進去又從她右耳朵出來。其時她的目光正放在觀禮台上她爺爺和東華帝君二人身上,心中忽有一道靈光點透。她琢磨她爺爺才是青丘最大的當家人,她同東華的婚事,若是將她爺爺說通了,還用得著挨個兒說服她姥姥她老頭和他老娘嗎,爺爺才是可一錘定音之人啊!但是要如何才能說服爺爺呢?
爺爺他老人家不愛客套,或許該直接跟爺爺說,“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東華帝君,求你恩准我們的親事。”但這樣說,是不是嫌太生硬了呢?
從前姑姑教導她說服人的手段,姑姑怎麼說的來著?哦,對了,姑姑說,要說服一個人,言談中最好能先同他攀一點兒關係,如果能喚起他一些回憶更好,最要緊是讓他有親切感,再則末尾同他表一表忠心就更佳了。她想起這個,大感受教,就將方才那番稍顯生硬的說服言語在心中改了一改,又默了一默:“爺爺,我找了個夫君,就是今日坐在您上首的東華帝君,聽說他從前念學時是爺爺您的同窗,爺爺您還在他手下打過仗掙過前程呢!”好了,關係有了,回憶和親切感也有了,至於忠心......“我和他以後一定都會好好孝順爺爺您的,還求爺爺恩准我們的婚事!”唔,忠心應該也有了。
她正想到要緊處,身旁迷谷一拉她的袖子:“殿下,時辰到,該入法陣了。”
迷谷又叮囑她:“過不了我們就不過了,也不怕人笑話,切不可勉qiáng硬闖啊!”
鳳九但求耳根清淨,唔了一聲。但迷谷的見解她其實不大讚同。道典佛經辭賦文章這幾項上頭她固然習得不像樣些,論提劍打架,青丘同她年紀差不多的神仙裡頭她卻年年拔的是頭籌。
迷谷這個擔憂其實是白擔憂。
白奕剛下禮台,空中便有妙音響動,禮台上的法陣立時排出形來,高空一朵雲絮後乍然現出一道利劍出鞘的銀光,劈開金色的雲層,一身紅衣的少女持劍攜風而來,頃刻便入法陣之中。
高座上一直百無聊賴把玩著他那隻糖狐狸盒子的帝君換了個坐姿,微微撐起頭來。
法陣中一時紅白相錯劍影漫天,天地靜寂,而兵刃撞擊之聲不絕。十來招之間紅衣的身影攜著合虛劍已拼出來三次闖陣的時機,卻可惜每每在要緊時刻,本只有十人的法陣突然現出百人之影,做出一道固若金湯的盾牆,將yù犯之人妥妥地擋回去。
台下的小神仙們,尤其是青丘本地的小神仙們,無不為他們的小帝姬捏一把冷汗。
此陣法乃是洪荒時代兵藏之禮開創之初,白止帝君親手以一成神力在堂亭山種下的法術,待祥雲禮台開啟之時,此術亦自動開啟結成令人難以預料的法陣。鳳九皺著眉頭,方才她拼著一招凌厲似一招的劍招,做的是快攻的打算,因第一招間已察出這十位結陣仙者用劍其實在自己之下,想著用個快字來解決,好一舉過陣,卻不想此番這個法陣的jīng妙卻並不在結陣之人用劍如何,而是每到關鍵時刻,總有百來個人影突然冒出來阻她過陣。
好一個溫暾局。
就這麼慢慢打著拖時辰是不成的,自上一回姑姑闖陣,結陣的這十位仙者睡了十萬年,就為了今天來難為她,他們自然比她的jīng力足些,看來還需找到法門一鼓作氣qiáng攻。爺爺種下這個法術,雖每一回生出的法陣都不盡相同,但結陣的仙者始終是十人,沒道理輪到她突然招了百人來結陣,爺爺他老人家雖一向望著她成才但也不至於望到這個份兒,她眼皮跳了跳,這麼說......那多出來的百人之影,只可能是幻影。
不知為何,想到此處不由分神往觀禮台的高座上一瞟,正見帝君靠坐在首座之上,對上她的目光,唇角彎出個不明意味的笑,兩指並在眼尾處點了一點。她一恍神,結陣仙者的利劍齊齊攻來,她深吸一口氣後退數丈,腦中一時浮映出梵音谷中疾風院裡帝君做給她練劍的半院雪樁子,彼時樁林旁有幾棵煙煙霞霞的老杏樹,她蒙著眼睛練劍的時候,帝君愛躺在杏樹底下喝茶。是了,眼睛。
鳳九她娘挨著鳳九她姥姥,眼中的急切高過南山深過滄海:“九兒她怎就碰上了這麼個倒霉法陣,這個法陣攤上我也不一定能闖得過,九兒才多大年紀,能有多深修為,娘你看這怎好,這怎好?”
鳳九她姥姥眼中jīng光一閃,極有打算地道:“過不了才好,為娘一向就不同意你公公的見解,姑娘家就該如珠如寶地教養大,嫁一個好夫君做一份好人家,好端端承什麼祖業襲什麼君位,這些都是九兒小時候你們將她丟給公公婆婆帶了一陣的緣故,若當年將九兒jiāo給為娘帶著,必不致如此。當今的男子有哪個喜歡舞槍弄棒的女子,就說你小姑子白淺,不也是近年來不動槍不弄棒了才嫁得一個好人家嗎?九兒她今日若打過了這個法陣,這些八荒的青年俊傑還有哪個敢娶她?”
鳳九她娘眼角瞬時急出兩滴淚道:“聽夫君說公公當年做這個陣,極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為了考核新君,勉勵他們即位後勤奮上進,若九兒今次沒過,公公必定以為是她上進得不夠了,無論如何要罰一罰的,但依母親之見,若九兒過了此陣又嫁不得一個好人家,這才是進退兩難,這怎好,這怎好......”
鳳九她姥姥手一揮,一錘定音道:“她爺爺要罰她,你們多勸著她爺爺就是,這還能重過她嫁一個好人家去?”轉頭重回祥雲禮台,語帶欣慰道,“所幸九兒今日也爭氣,示弱示得相當不錯,你看方才她躲的那幾招躲得多麼惹人憐愛,看這個境況,敗陣應是......”“定局了”三個字含在鳳九她姥姥的口唇中,半晌,她姥姥僵著手指向祥雲禮台,渾身顫抖得像秋風裡一片gān樹葉,“她......她怎麼就過了?!”
鳳九如何破了這個陣,鳳九她姥姥因忙著訓導她娘親未瞧真切,觀禮台上的諸位仙者同台下的小神仙們卻是看得清清楚楚。
這位小帝姬方才眼見已被bī到祥雲台側,他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時,竟見她突然收劍斬斷自己一截衣袖,伸手一撈就綁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眾人正疑惑時,她已毫不猶豫地提劍沖向法陣,拼殺之間竟比以眼視物時更為行雲流水,三招之內再次做出了一個闖陣時機,待陣中兀然出現百人之影時,她攜劍略向右一移,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她已衝破幻影站在法陣之彼,破陣了。
年輕的小帝姬仗劍而立,一把扯下縛眼的紅緞,抬頭看向觀禮的高台,未施脂粉的一張臉因方才的打鬥而暈出紅意,眸色卻清澈明亮,瞧著某處閃了閃,頃刻又收回去。
平日瞧著是個不著調的樣子,遇上個這樣麻煩的法陣,又是在八荒眾神眼皮子底下,卻絲毫未露出怯意,進退從容行止有度,在台上台下的一派寂靜中,穩穩鎮住了場子,還能氣定神閒收劍入鞘,輕輕呼出一口氣:“終於能顯擺今年做的劍匣子了。”
兵藏之禮中,最後一關沿著百級糙階踏上聖峰藏劍時,才用得著盛劍的劍匣子,若連試劍法陣都通不過,劍匣子便的確無出場的時機了。
鳳九抬手輕輕一招,虛空中立時一道金光閃過,穩穩停在她跟前,金光中隱隱浮動一隻狹長的劍匣,合虛劍陡然響起一聲劍鳴,劍匣應聲而開,頃刻間已將三尺青鋒納入其中。
主祭白奕迎面拜向聖峰:“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
禮台前藏劍的聖峰隨頌詞轟然dòng開,紅衣的帝姬高舉雙臂,面上神色肅穆,將劍匣穩穩托於前額,一步一步邁向百級糙階。東荒諸仙亦齊齊拜倒,一時祝聲震天:“少君大德,成此神兵,請以合虛,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東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