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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雙手艱難的、費力的、顫抖的解去他身上所有的衣服,讓他赤luǒ而又gān凈的立於寒天血海中,那雙手用盡最後一絲力將衣服扔向半空,然後狂風一卷,轉眼無蹤!那雙手終於無力的垂下,不再動彈,風卻捲起那最後一縷微弱的聲音灌進他耳中:孩子,願老天憐你!
最後是鐵騎踏破大地的雷擊,如黑雲一般漫延、席捲……
當他長大後,總想好好回憶一下,總想知道那一雙手是誰的?可是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你無法奢望一個二歲的孩子在經過十年、二十年後能對他二歲以前的事記得清清楚楚!他無法想起自己是誰、無法想起自己是古盧人還是皇朝人、無法想起父是誰、母是誰!
那一雙手脫去他所有的衣物,讓他赤luǒ如新生的嬰兒,重生於那個血染的戰場,希望無論是古盧還是皇朝,都能饒恕一個無辜的孩子,那是那一雙手唯一能保護他的辦法!即算他或許會凍死於寒天冷風中!
戰場血泊中的那個孤兒活下來了,卻不是一個新生兒,而是帶著那一天的殘陽、血海、屍山、腥風以及那沾血帶ròu的刀槍活下來!
他活著並長大了,可他不知道要為何而活!
哥哥選擇為國為民而活,做一個舉世無雙的英雄,活得耀眼而瀟灑!
可他卻無法如哥哥那般!不要說上戰場,便是走進刀林劍陣的教場,那漫天的血、那如山的屍便撲天蓋地的向他壓來,壓得他喘不過氣!看到那富麗堂皇的高樓,仿佛間能看到地底那累累白骨!那歌舞昇平的繁華盛世,卻是從如海一般的鮮血中浮出!
他只有埋進那書堆、藥香中,在那裡,才能聞不到血腥味,才能守住那一點點白與黑,以及那微微的綠!
他喜歡白色,固執的愛用一切白色的東西,只因為這白色是世間最gān凈的顏色,就如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天,他很希望下一場大雪,希望那茫茫的白能遮蓋住那漫天遍野的血……遮住那一天所有的一切!只可惜那一天沒有下雪,所以什麼也沒能遮住,所以他什麼都看得清楚!
師父說他擁有一雙蒼老而疲倦的眼睛。
是的,在那一場血戰中,二歲的他便已看盡世間的慘烈與殘酷!比起那些,世間所有萬事萬物都已不能引他動分毫,都是那般的無足輕重!他只是淡然無波的看著人世的沉浮,麻木無味的迎接生命中注定的一切,無所畏懼的等著地獄之門開啟的那一天、等著那屍山血海重將他淹沒的那一天!
只是那一個清涼的早上,那個凈若雪蓮的女子帶著一身的清輝與淡香直直闖入他那若枯井一般的眼中、心底,若寒星一般的眼睛瞬間照亮那死寂的心房,也用那寒光將那早已毫無知感的心狠狠刺了一下,讓他的心尖銳的痛著。可片刻後,那個人卻又用世間最溫柔的琴聲在他的心房輕輕的撫慰,若三月間清新、輕柔的chūn風,拂去記憶中所有的污血、所有的腐屍,拂去那籠罩在他身上二十多年的血腥,若一股清涼的冰泉流過,讓他的心剎那間便甜蜜起來。
那一刻,似乎才知道活著是什麼滋味!而要到今日,他才知道他為什麼活了下來!
他活著便是為著那一天,為著與她相遇、為著與她相知、為著與她相愛、更為著與她相守!
這是他活著的唯一理由!傾雪,你便是這世間我唯一僅有的!
抬手輕輕撫著琴弦,仿若那一雙素手也在同撫著。
哥哥是絕不會放棄傾雪的,自小即知,哥哥對於想要的一切,從來都是放手一搏的!再怎麼等待也是無用的!
這最後一次,便讓自己任xing一回吧,為自己,為傾雪,自私任xing一回吧!只是,老天爺可還給他機會?
天若有qíng天亦老
大堂中,秋童正趴坐在一張椅上,身上有兩處傷口流著血,但都不深,想來那些侍衛也知他是威遠侯府的人,不敢下手太重,而地上還躺臥著一些侍衛,無一例外,全受了或重或輕的傷。
“秋童!”風傾雪一進大堂就看到秋童,馬上喚道,想奔過去,卻被秋意亭拉住了。
“公主……大公子……”秋童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站立的兩人。
“秋童,你受傷了,你……意遙……意遙……你來……怎麼啦?”風傾雪語無倫次的問道。
秋童忍著痛站起身來,從袖中掏出那支玉簫,那一支原本是通體瑩雪一般的白玉簫,此時已是通體血紅,燈光下閃耀著勾魂攝魄的異芒。玉簫上已染盡了秋意遙的鮮血!
“公主,大公子,你們去看看二公子吧。”秋童將血紅的玉簫遞向兩人,語帶哭音,眼中閃著哀求的神色,“他……他……這次吐了很多……很多血,我怕……我怕他……”語氣哽噎,已說不下去了。
秋意亭看著那支血紅的玉簫,眼中閃過動容,但很快便消逝,面容若古井無波。
當風傾雪看到那一支已變為血紅的玉簫時,她努力維持的鎮定、從容在這一刻全部瓦解!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慘白,眼中第一次露出害怕的神色!
她伸出手接過玉簫,當手觸到玉簫時,一剎那,巨痛傳來,從手傳至心臟,劇烈的痛讓她無法承受,只覺得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已跌倒於地,啪的一聲,玉簫未能抓住掉落於地。
“傾泠!”
秋意亭趕忙奔過來扶住她。
她卻仿若未曾聽到一般,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地上的血玉簫。秋意亭想將她抱起,卻只覺得從她身上傳來一股大力,將他震開!
“傾泠!你怎麼啦?”秋意亭不死心,再次抱住她。
風傾雪撥開他的手,伸出手撿起地上的血玉簫,玉簫在她手中顫抖著。
“傾泠!”秋意亭搖晃著她,看到那血玉簫沒有感覺那是騙人的,但他更不許她忽視他!
“我要走了。”風傾雪轉頭看向他,聲音木然,眼睛空dòng無神,似已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卻只是堅定著心中一直存在的想法。
“傾泠,我決不許你離開的!從我帶你回來那天起,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讓你離開!”秋意亭決然無qíng的答道。
“不許是嗎?”風傾雪看著他,機械似的反問著,然後眼神慢慢的變化,原來的木然、空dòng褪去,轉變為淒切、絕望、哀婉與悲厲!
忽然間,秋意亭想起來了,他看過這雙眼睛,在五年前他就看過這雙眼睛了!那一天,在威遠侯府的門口,有人從他手中奪走坐騎,那個人就擁有這種眼神!原來她就是那個人,原來在五年前他就已見過她,卻是生生任她從身邊溜走!不!這一次決不!
“你不許是嗎?”風傾雪站起身來,看著他,那一眼象冰一樣冷又象劍一樣利,一瞬間他只覺得全身似掉在冰窟里,又冷又痛!
“二十多年的手足之qíng在你心中竟是這般薄弱嗎?你竟是這般恨他嗎?人的心真是這般善變嗎?”
“意亭,人人稱讚你為皇朝第一人,我也一直認為如此,在我所認識的所有人中,無論人品、武功、才智、胸襟,我一直認為你是最出色的!你莫要讓我看低你!”
“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你明白,等你明白我永不可能和你回去,等你放開你的手,只因為……只因為我不想傷到你,不想你帶著恨與怨,只想要你永遠是大漠初遇時那個意氣風發、耀如朗日的皇朝第一人!可是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來,若意遙……那便是我之錯,是我自負可掌握一切的錯!”
“傾泠,意遙的事,我自會派人處理!而你……無論你如何看!無論你如何說!我是……決不會讓你離開!傾泠,你說你不想傷我,那你便不能離開!”秋意亭深吸著氣道,眼神是堅定且絕然!只是最後一句卻帶著一絲不可察覺的哀婉。
“我要去的,我一定要見意遙!”風傾雪低首看著手中的血玉簫,眼神一瞬間變得溫柔。
“你如何去?現在的你手無縛jī之力,你是無法走出這個行館的。”秋意亭盯著她,看她凝視血玉簫的那種神qíng,讓他又妒又恨,又痛又苦!
“意亭,你那天不是送來琴嗎,我一身的內力都是靠琴修來的,有了琴我就可以恢復功力的,你的‘拂塵手’確實很厲害,但奈何我不得,我現在要走,誰也不能阻,包括你!”風傾雪站直身子,直往門口走去。
“皇姐你要去哪?”聞訊趕來的昭華攔住了她。
“昭華,你讓開!”風傾雪有絲疲倦的看著眼前的弟弟。
“不行!皇姐,我要帶你回宮!”昭華卻不答應,他很喜愛這位皇姐,同樣的他也很喜愛秋意亭,他不希望她離開,他不希望意亭哥傷心一輩子!
“任何人都不得擋我!”風傾雪臉色一冷,語音帶著冰雪之寒。
“皇姐,我今天決不讓你走!意亭哥……”昭華還要再說,風傾雪卻不管他,撥開他的身子往門口走去,才移動一步,人影晃動,已有人攔住她去路,正是大內四劍,而門外,隱約可見那些侍衛。
風傾雪看著眼前的人,知道今天要走出去決不那麼容易。
“請公主留步。”四人依然恭敬的道。
風傾雪回首看向秋意亭,淡淡一笑,不復往日的雲淡風輕,而是帶著一絲沉重哀痛,“意亭,你當年不是很好奇我一曲琴音奪樂家堡無法英魂嗎,那一曲就是你曾聽過並夸為天下第一曲的《傾泠月》,今天你要不要一試勾魂奪魄的《傾泠月》?”
話音一落,她也不待秋意亭答話,玉簫近唇,簫音劃空而起,低回婉轉,哀傷幽怨,若遊子天涯漂泊的無依悽苦,若知己長亭分別的黯然傷神,若老母痛失愛子的悽慘絕望,若qíng人喪失愛侶的心碎悲切……
一時間,整個大堂都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之中,大堂中的人,從侍衛、秋童、昭華,最後到四劍客,一個個臉上的神qíng皆是悲痛莫名,憂傷不已,有的痴臥在地上,有的呆坐於椅上,有的扶門而立,而那握劍的已垂下了手,完全為簫聲所攝,完全沉入那一片悽慘之中……
簫音還在持續著,時高時低,高昂處震人耳膜,若英雄最後的悲愴長嘯,低回處yù斷還續,若幽魂最後的悽然回望……
當簫音終於終止時,大堂中的人全是淚流滿面,神魂痴迷,還沉浸於那悲慘淒迷的世界,不能自撥!
卻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都保持著自己的清醒,一動也不動若山嶽般高大靜然!這世上除秋意亭外,還能有誰有這般堅qiáng的意志,可不受風傾雪絕世簫音所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