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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識字憂患始。”他明明白白的嘆息,看著我的眼神是那樣複雜,“誠不欺人。”
“無知無畏還無愁。”我暗暗苦笑。轉頭閉目,壓下心中的酸澀,“可我還是不願無知。”
他起身,“走吧。”
再上去,山路更為陡峭,可他依步履平穩,呼吸規律。我安坐藤椅,看雲看山看樹看水看飛禽走shòu,萬物入眼,心頭卻是一片空曠。
到huáng昏時,他終於停下腳步,將我放下,抬首,離峰頂已不遠,離他們…也不遠了。
“我們在這休息一下,吃了晚餐再上峰頂。”他打開包裹遞給我水囊。
我接過,順手遞給他絲帕。他接了,沒有客氣,拭gān額際汗水。
樹森中忽一陣嗦嗦之聲,我正詫異,卻見他折了兩節樹枝在手。
嗦嗦之聲越來越近,然後跑出了兩隻灰色的野兔,極快的從我們面前跑過。我還來不及反應,耳邊嗖嗖兩聲,那兩隻野兔忽不跑了,頸間各cha著一切樹枝,鮮血蜿蜒而下,野糙上流淌著一泓血泉,紅綠分明,詭艷的懾目。
我怔了半晌,轉頭看他,他看了我一眼,然後移開。那眼神我明白,他希望我看到又希望我沒看到。矛盾的卻又憂懷的。他沒有說話,提起兩隻野兔走開,再回來時,是光溜溜的已清理gān淨的死兔。我看著他生火、烤兔,火光跳躍中,他的臉似在變幻。
吃完上路前,我看他於路上cha樹枝擺山石。
他擺弄完,注意到我疑惑的目光,道:“這是上峰頂唯一的路,我不想有人打擾。”
再爬至峰頂,日已沉,天地昏暗,空中淺淺一彎月影。
我終於來到這裡,我站在天支山的最高峰上,我站在山石築建的流水亭畔,極目望去,蒼茫暮色中,遠近皆是朦朧的山影,沒有霞雲飛鳥沒有香花秀樹沒有琴鳴清歌,百世滄桑已過,萬載風流已轉,天與地這一刻沉寂如水。
“漂流百戰偶然存,獨立千載誰與友?”耳邊沉吟似天地深沉的發問,渾厚的沉重的。
“天支擎天已亘古,風云為伴話桑田。”我回首看他,天光此刻模模,可我心如明鏡,那你呢?高山流水千古佳話,風玉琴歌萬載風流,那我與你呢?
他的目光望著那迷濛山野,那樣的悠遠闊長。
我們矗立於高高的山峰,我們矗立於蒼茫暮色,天宇寂寂,曠野沉沉。
“山上很冷,我去生火。你休息一下。”他說,轉身去拾柴。
我在亭中石凳上坐下,遙望山峰一點點隱入天幕,陣陣倦意襲來。夢裡千峰疊嶂峭壁嶙峋,冷風chuī來不由瑟宿,然後身上一暖,耳邊有人輕輕細語:“夢裡千岩冷bī身,是否?”
是啊。迷糊中睜眼,卻見峰與峰間一鉤新月升起,不由脫口念到:“雲峰缺處涌冰輪,果不其然。”
“呵呵……”聽得他的輕笑,我完全清醒過來,抬首環視,此刻山巒青村皆染銀輝,想不到不知不覺中竟睡著了這麼久。他早已在亭外燃起一堆火,而我身上也披上一件厚厚的雪裘。
“不知白風夕與玉無緣當年賞的那一輪月是否圓些?”他遙望山峰間那彎斜斜升起的月。
碧落賦-----作者:傾泠月
碧落賦3
“無論月圓月缺,那一夜,他們知已相逢,共話前生,琴歌相和……於他們已是圓滿。”我起身,走至亭邊。
“他們琴歌相和嗎……”他移首看著我,然後起身走來,“這裡沒有琴,我也沒有玉公子的絕代才華可當場賦歌一曲,所以我為你舞一回劍罷。”他從袖中掏出一支紫玉簫,遞至我面前,“你肯為我chuī簫一曲相和嗎?”
我抬首,看著面前的人,看著那兩道濃墨畫就的仿似隨時yù破額飛去的劍眉,看著那雙儒雅卻隱蘊鋒芒的眼睛,伸手接過了簫。
在這個天支高峰上,曾有高山流水那段千古知音佳話,他們最後攜琴於此,然後永遠的消失在世人的眼中。在這個石亭中,曾有白風夕玉無緣琴歌唱月,他們最後只留一段知己qíng誼,然後轉戰天下各得歸途。
我與你……今夜我與你,在這個流傳著美麗傳說的地方,你為我舞劍一回,我為你chuī簫一曲,最後……我們又會是如何一個結果?
簫音飛起,無拘無束的飛向月梢,代我向月娘問一問,我這滿懷的思緒,我這滿心的祈望,終是化為流水一場,還是鏡花一片?
劍光綻起,雪芒飛濺,月也暗淡了光華,青峰絕壁上,但見銀虹飛繞。
“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
良工鍛鍊凡幾年,鑄得寶劍名龍泉。
龍泉顏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嘆奇絕。”
一聲吟哦破開如雪的劍芒,和著簫音,朗朗直邀月華。
“琉璃玉匣吐蓮花,錯鏤金環映明月。
正逢天下無風塵,幸得周防君子身。
jīng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綠guī鱗。
非直結jiāo遊俠子,亦曾親近英雄人。”
吟聲略頓,簫音依暢,劍鋒如泉,玉珠飛灑,那人半空飛躍,衣衫輕揚,仿似矯龍。
“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
雖復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
吟聲再起,卻是一派軒昂,聲震百里氣入霄漢,劍光也在剎那變幻,雪消虹斷,卻是huáng沙漫天之壯,川河奔放之雄,焰卷紅塵之烈……
簫音何時止了,劍舞何時休了,我恍然不知。
只知那輪明月如霜,只知那道身影如山,只知那雙眼睛望向的是九天,只知那回鞘的寶劍猶在龍吟……
當年,風惜雲還未為一國之王時曾化身白風夕làng跡江湖。
當年,亂世紛弋還未起時玉無緣曾千山風雨中飄然獨行。
他們那時相遇,赤子丹心,留下琴歌一曲,風流後世,可也僅僅如此。
而我們,此刻,於這高山流水畔的簫劍相和可也會流傳百世?
而我們,簫劍之後又如何?
我們,會如何……
朝日升起,霞光萬丈,雲霧飛繞,青山如翠,花鳥如畫。
那是天支山上最壯麗的景觀,而我們卻要離開。
下山時經過他昨日用樹枝、石塊擺下的陣,只見幾灘鮮血。他很平淡的看著那些血,然後回頭看著我,目光一下又變得那般的幽沉。
他送我到農家院外。
進門前,我回頭看他,他看著我。
那目光似嘆息,似有不舍,似是無奈,更多的是一種我也無法探究的複雜深沉。
我轉身,回頭,長袖輕輕落下,掩起我緊握的拳。
我嘆息出聲,沒有掩示也無需掩示,我本就要他清清楚楚的聽明白,我要他明白我的惋惜我的遺憾。
中午時,二哥卻來了。
我有些奇怪。
“雲cháo叫我來的。”二哥卻這樣告訴我。
我聽聞此言,瞬息湧上心頭的是一份惱怒。他難道以為我會……哼哼,他也太小看我蕭玄了,我……我何至於憂懷傷qíng嗎?
二哥自小就與我親近,一看我神色便知我心中所想。
“玄兒,我來並不是你想的那樣。”二哥道,眉頭略略皺起,有些煩惱的嘆口氣,“你會明白的。”
我疑惑,二哥卻不再說話。
一下午,二哥都伴著我,我習字,他為我研墨,我看書,他為我彈琴,仿又回到少時。自他第一次踏出家門後,我們已鮮少有這樣的時光了。
傍晚,我與二哥沿著農家院前那條小河散著步,遠處的農田裡還有在忙活的農人。
“人生歧路知多少?試問桑田問耦耕。”我望著農田遠處那裊裊炊煙,“二哥,你說我嫁個種田的如何?”
“玄兒,雲cháo是人中之龍,可是……”
我回首看著二哥。
二哥沒有看我,他的目光投向了遠處的夕陽,“我心底里倒真不希望你和他一起。”
我聞言訝異,可我知道二哥這樣說定有他的道理。
“玄兒,你是我們蕭家最寶貝的,你不知道江湖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二哥的目光收回落在我身上,那樣的沉重。
變故發生得那樣的突然,冷風襲來時我已被二哥攬進懷裡。
“閉上眼。”
耳邊聽得二哥這樣吩咐,我依言閉目,剎那身體似在空中飛旋,頭一陣發暈,然後感覺溫暖的手臂將我重新抱住,耳邊有刀劍相擊之聲,還有利刃刺入ròu體抽離時血液噴發之聲,隱隱夾雜著悶悶的痛呼聲,黑暗中,一切的聲響是那樣的明顯,我手握成拳,但盼著快快過去,只希望二哥無事。
“可以了。”耳邊再次響起二哥輕柔的聲音,我睜目,眼前的二哥依是白衣如雪,沒有任何傷痕,我不由鬆了一口氣,移首,地上只多了幾灘鮮血。
“果然來了。”二哥嘆息,“這裡不能留了,我們現在就回家去,他們總不敢隨意闖進都統府。”
“也好。”我雖不知江湖事,可看看地上那幾灘血卻也知事qíng嚴重,“立刻就走吧,免得連累農家。”
回到家已是深夜,父親對於我這麼快且這麼晚回來了極是奇怪,但也沒有多言,只是讓我好好休息。
晨間起來,發現府中守衛森嚴,想來二哥已都跟父親說了。
我嘆了一口氣,二哥入江湖數載,但從未惹過恩仇回來,近來唯一接觸的江湖人是雲cháo,想來而今這些皆是因他而起了。他到底是何人?只是二哥能與他相jiāo,自不會是邪魔之徒。
一日過去,府中安然。
晚間,我看罷書,正想收拾就寢,燭光一晃,房中瀰漫開一股甜香。
我放下手中書,轉頭,便見窗邊立著一人,羅衣勝雪,嬌容勝花,只是眉間的煞氣折了幾分顏色。
我與她靜靜對視。
“想不到你還有幾分膽色。”半晌後她開口,移步緩緩向我走來,腰肢纖細,行動扶風,當是婀娜多姿。
“這位姑娘夜間造訪不知何事?”我起身,捧起桌上還冒著熱氣的茶杯。必要時摔杯作警,就不知守衛能否趕及,畢竟她能無聲無息的潛入都統府,那份能耐遠非府中守衛可比。
她目光溜過茶杯,淡淡一笑,緩了臉上的煞氣,頓生出幾分媚態,“我想看看折盡天下男兒的蕭玄到底是什麼模樣,竟令鐵石心腸的雲cháo也對你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