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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踏楊花
三、
隔日。
不知是因昨夜的幾杯酒還是怎麼的,齊雅一夜淺眠,早早的醒了,出得房門,天光還甚暗淡,紅顏閣的人大都未起,閣內一片幽靜,順著長廊慢慢走著,沁涼微帶花香的空氣吸入,心神頓時一慡,一陣晨風拂過,花葉簌簌搖曳,仿是天地奏起的初醒晨曲,令她不由自主便放輕了腳步。
長廊盡頭便是花園,遠遠的便見園角靜立著一道人影,不由止步屏息。
園角邊是一排薔薇,還未到花期,幾個淡紅的花骨朵掩在葉叢中,那修長的身影就立在薔薇旁,雖天色未明,雖有些距離,雖只是一道側影,但她知道那人是誰。
正因知道,所以她震驚。
墨藍的長袍未束絲絛,有些隨意的披著,墨黑的長髮未束髮帶,傾瀉滿肩滿背,那側臉的線條優美如畫,晨風帶起一絲墨發拂在臉頰,那平常因著端嚴而收斂的俊美此刻卻無忌的張揚,微垂的眼眸隱帶一絲惑人的邪魅,指間捻著一個花朵兒,似是眷念又仿是想要摘取,目光一片迷離,那側影竟分外的淒涼寂寥。
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
那一刻,那句話便這麼無端的湧上齊雅心頭。
隱隱的一聲幽嘆,便聽得淺淺的吟哦:“身有限,恨無窮。星河沉曉空。隴頭流水各西東。佳期如……”
那最後的聲音忽地淡去無法聽清,花骨朵兒終給掐斷了,落在那修長的手掌中,五指一攏,似有什麼便如那朵兒一般夭折。
那一刻,齊雅心口一緊,仿窺著了別人的秘密,而這秘密她卻是百般不願知的!
心頭忽然無法呼吸般的沉重,氣息便重了,驚醒了那人。
一轉身,一抬首,雖有剎那的驚鄂,但一笑,便依是那個端嚴有禮的君子神醫,剛才一刻恍如幻夢。
“齊姑娘起這麼早麼。”
“齊雅素來早起,倒實想不到君公子竟起得更早。”齊雅扯起一抹笑,移步入園。
近得身了,才看清那衣那發竟透著濕氣。
夜露濕衣不知,卻是為誰獨立風宵?
“起得早了便來園中透口氣。”君不壽神色如常,微一作揖,“君某失儀,暫且告退。”
“公子請便。”齊雅側身相讓。
君不壽轉身,才一抬步卻見廊角轉來一人。
三人一照面,卻是神色各異。
“兩位好早。”喬從闕從容招呼。
“將軍也早。”齊雅垂首行禮,掩過那尷尬之色,“這是要回去嗎?”
“嗯。”喬從闕頷首,“今日帝都御使該到了,要回去準備接駕事宜,半月後即是婚期,府里還有許多事未籌備妥當。”說罷向一旁靜默不語的君不壽微微點頭即離去。
目送喬從闕的背影消失於園中,齊雅回首,卻見君不壽還忤在原地,面無表qíng,長袖卻是無風自動。
一時間園中忽靜得可怕,便是早起的蟲鳥似也為什麼所懾而不敢鳴叫。
那一刻,齊雅卻只是靜立,腦中千迴百轉卻抓不住一點思緒,側目,卻是不知何時隱透青色的一張俊臉。
“啊呵……”
長長一個哈欠忽地打破這令人窒息的靜默,長廊處幽香暗送,伴著那夢喃輕語,一個窈窕身影轉出,“你兩人怎如此早起,從闕走了嗎?”
烏髮蜿延及足,羅衣半披劃地,煙眉霧眼,朦朧輕覷,正海棠半醒,風qíng正盛。
紅日悄露小半臉,淡淡紅暈灑落,迷離艷光,炫目奪神,不知是天還是人。
“哎呀!”朦朧鳳目倏地一亮,“壽哥哥,認識你近二十年,妹妹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你如此風qíng模樣啊,嘖嘖,真讓妹妹動心呀……”
柔荑伸向那俊臉耳畔,想撩一縷墨黑長髮,卻“啪!”一聲,手被狠狠拍落。
“yíndàng!”冷冷一語,風颳過,人已沒影。
園中那艷色奪人的美人呆愣愣的看著自己發紅的手背,再看看一旁也是一片訝異的齊雅大才女,再環視一圈花園,有些不確定的問道:“剛才壽哥哥在這?”
齊雅點頭。
“他剛才打了我一掌?”再問一句。
齊雅點再次點頭。
“那兩個字是他罵我?”有些不信的問道。
“是的。”齊雅暗中嘆一口氣。
鳳眸眨眨,然後瞬間she出一團怒焰:“君不壽!”
那一聲怒吼仿將整個紅顏閣掀翻。
“君不壽!你給我滾出來!你這隻大笨shòu!你竟敢罵我!你竟敢那樣罵我!你別想活了!聽到沒,大笨shòu,我要殺了你!我要煮了你!我要蒸了你!”
寧靜的早晨剎時一片喧鬧。
齊雅捂捂快要吼聾的耳朵,夾fèng里cha進一句:“不是一向笑罵由人,這話又不是沒聽到過,怎的今日便動怒了。”
怒聲止了,鳳眸流轉,忽地掩唇嬌笑:“是了,是了,我怎會生氣嘛。”巧笑嫣然,嫵媚風流,剛才那一陣怒罵仿似出自別人,抬手撫發,滿是稀奇的道,“壽哥哥今晨怎如此大的火氣?”
齊雅暗自嘆一口氣,道:“喬將軍昨夜留宿你……於此?”
赫紅顏眼一眨,看著她。
齊雅微微轉臉,似不好意思看著她:“你們雖婚期將近,但畢竟未拜堂行禮,你卻……卻和他……這樣實在有違禮法……”嚅嚅半晌終說完了。
赫紅顏看著她,猛的一陣狂笑,笑得齊雅半是莫名半是惱怒。
“齊雅。”半晌後止笑,目光淡淡的看著齊雅,“什麼‘有違禮法’這樣的話以後可不要再在我面前說了,我很不愛聽呢。”很平常的語氣,一雙波光灩瀲的鳳目此刻卻是淡淡的看不出絲毫qíng緒。
齊雅心底一寒。
紅顏多qíng,卻不知翻臉無qíng。
慕家堡那人曾面色抑鬱的說過,原來真是如此。
“唉呀,時辰不早了,我得回去梳洗了,雅妹妹,呆會兒見。”一眨眼,又是那個笑語嫣然嫵媚風流的赫紅顏。
目送那裊娜身影消逝於長廊盡頭,齊雅抬頭,萬道金光灑下,刺目的明媚。
“公子,你一早去哪了。”青涵忤在門前,一見君不壽馬上迎上去,銅盆一舉,“害我敲門半天,這水我剛換過,快趁熱洗了罷。”
“髒!”冷不防君不壽手一揮,便將整盆水打翻在地。
“公子?”青涵嚇一跳,看著腳下濕淥淥的地又看看莫名反應的公子。
水盆砰咚的響聲倒是驚醒了君不壽,回過神,看著一地的水漬,按住眉心:“再去打盆水來。”說罷即進門去。
“怪了。”青涵嘀咕一聲,轉身再去打水。
等青涵再打得水來,君不壽已穿好衣服束好頭髮了。主僕兩人剛洗漱了,便聽得門外敲門聲,青涵開門,卻是紅顏閣的侍婢。
“君公子,慕家堡派人來送禮,我家小姐要親自接待。早餐已在瀉玉亭擺好,小姐說,希望公子與齊姑娘用得稱心。”侍婢眉清目秀,話若珠玉落盤。
“知道了。”君不壽淡淡點頭,抬步往瀉玉亭走去。
慕家堡?現在的當家人應是慕霄雲的弟弟慕霄龍吧?
煙謝樓。
豪慡不拘的赫紅顏何以給自己的居樓取這麼一個略有些淒意的名,無人知得,在遍種丹楓的紅顏閣內,也只這煙謝樓周圍種有數排柳樹,此時正是楊柳依依時節,青蔥翠葉中那一角紅樓分外明艷。
“夫人托二公子之事,二公子回覆說:所有皆查探,未有夫人所說之事。”
煙謝樓中,一個布衣男子恭謹的向斜倚在窗邊軟榻的赫紅顏道。
“是麼。”赫紅顏懶懶的應道,有一下沒一下的轉著腕間一個紫玉鐲,片刻後似是自語著,“所有的都沒問題……難道是我想錯了嗎?”
那布衣男子卻正正經經的答道:“不單夫人所說之人,這些年來,凡有牽葛的,二公子早有細查,只是一無所獲。”
“呵。”赫紅顏訕笑一聲,卻有些自嘲,“慕旋,你信世間有那麼多巧合的事嗎?還是你更信生死相剋之事?”
“慕旋不信。”布衣男子慕旋道。
“哦?”赫紅顏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個從入樓起便垂首看地的男子。
“慕旋只信天網恢恢。”慕旋斬釘截鐵道。
聽得這樣的回答,赫紅顏不由微笑。看著這個慕家堡的年青總管,看著他一臉的端正嚴謹,與那人實有幾分相似,便不由生戲謔之心。
“咯咯……”她一陣輕笑,起身下榻,移步走近慕旋,又柔又輕道,“慕旋,這麼多年,你似乎從未抬眼瞧我一次,難道我便是如此不堪入目?”
“夫人容色絕世,舉國皆誦。”慕旋退開一步。
“那何以你竟不瞧我一眼?”赫紅顏進一步。
“夫人仙姿,慕旋卑人怎敢污目以褻。”慕旋再退。
“慕旋,你在哄我嗎?”聲間那一剎那幽若泉咽,人未再動,隔著那一步之距靜靜佇立,羅裙下顫顫的一雙白玉天足。
心一抖,閉目,雙膝一屈,埋首於地。
似未料到他如此舉動,赫紅顏怔怔的看著他,然後噗哧一笑:“逗你玩呢,你這是作甚?”
她看不著那幾貼於地的臉上那一刻閃過的深刻痛楚。
“起來吧。”伸手相扶,“你慕旋在江湖上也有堂堂俠名,我可擔不起此禮。”
低伏的身卻避開那紅袖半掩下的纖纖玉手,膝下一點立起身來。
“你家公子難道沒別的話要和我說的?”赫紅顏美目流盼,風流婉轉,“怎麼說也是一場親戚,如今我大喜,竟連一句祝語都沒嗎?”
慕旋從懷中掏出一信,“二公子另有此信要我jiāo與夫人。”
“哦?”赫紅顏眨眨眼,興沖沖的接過,折開一看,卻是一首詞: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
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chūn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
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赫紅顏眸光一閃,神思便有幾分恍惚。
當年,那“一劍傾九州”的慕霄雲雖武功絕世,但甚少涉足塵世,終年隱於慕家堡修身悟劍,江湖人難得一見。
華州天支峰,昔年天下第一公子玉無緣與武林奇女白風夕曾於上高山流水一曲,慕霄雲敬慕兩人,經華州時特登峰憑弔,華州群雄聞之皆往,延請至登陽樓一聚,酒酣耳熱時,有人道及紅顏閣,誰想慕霄雲卻道:“鶯歌燕舞之地,吾不喜之。”
語罷滿堂靜然,爾後又滿堂大笑。後經人解說,才知誤會。這個天下武人敬仰的慕霄雲竟不知這天下男兒皆慕的赫紅顏。
後傳入她耳,不由有幾分好笑又有幾分惱怒。於是派人遞帖邀請來閣。
他自是來了,隨同的還有其弟慕霄龍及華州武傑之首顧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