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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張大嘴巴,怔怔看了一會兒,一陣冷風吹來,他打了兩個噴嚏,趕緊回頭,跑回火爐邊繼續烤火去了。
縞素長安,一片蒼茫。
黃梓瑕在肆亂風雪之中,循著王宗實車馬痕跡,艱難走出永嘉坊。
雪下得雖大,但畢竟王宗實過去不遠,而車馬一直朝北,然後痕跡便斷在了興寧坊安國寺門前。
安國寺原名清禪寺,是會昌六年才改的名字,她小時候在長安,老人們還在稱呼它的舊名。而如今,這麼大的雪,馬蹄和車輪必定打滑,他們必定要進內避雪去的。
她便也走到寺門口,顧不得拂去衣上雪花,用力拍著緊閉的寺門。裡面傳來起落很快的奔跑步伐,她知道這必定不是僧人的,而該是神策軍或御林軍的——王宗實與王蘊一起到來,各自帶領了一隊人馬。
大雪紛飛,刺骨寒冷,她本就氣血有虧,此時又在雪中跑得太過劇烈,靠在門上,覺得眼前發黑,身體虛弱無比,雙腳根本無法再支撐自己站下去。
她慢慢順著門滑下,坐倒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蓋。她的右手緊抓著自己的左手腕,摸到了那條金絲之上,正偎依在一起的兩顆紅豆。
光滑,溫暖,輕輕貼在一起。
就算她用手指撥開了,它們依然不屈不饒地滑落在一起,無論另一顆在哪裡,只要輕輕一點力量,它們就會順著中間的圓,向著對方緊緊靠攏,難以離分。
而就在剛剛,她對送這兩顆紅豆的人說,我會離開你。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臉,大顆的眼淚湧出她的眼眶,咸澀冰涼,滴滴墜地。她全身發抖,凍得面色青紫,只能無力蜷縮著,以冰涼的手抱住自己的身子。
大門打開,腳步聲中,有人疾步向前,一件尚帶著體溫的黑狐裘,輕輕地擁住她顫抖不已的身體。一雙溫暖寬厚的手,握住了她冰涼僵硬的手。
她茫然地陷入突如其來的溫暖之中,抬頭看向面前人。
王蘊在她面前彎下腰,遞給她一塊雪白柔軟的絲帕。
他脫了外衣給她,只穿著玄黑色圓領夾衫,黑衣上以銀線繡了隱約的麒麟紋路,落了一兩點細雪,更顯出他身上那種晉人烏衣子弟的風華。
她嘴唇微微動了動,喉口艱澀,即使再努力,卻也說不出任何字。眼前漫漫黑翳湧上來,她只覺得一陣暈眩,抓著他手中的絲帕,喃喃地說:“他……他不信我……”
王蘊擁緊她,低聲問:“怎麼回事?”
她慘澹的臉上,一雙眼睛光彩俱無,還沒等再吐出第二個字,便一時失去了意識。
胸臆那口氣一鬆懈,黑暗徹底淹沒了她。
等到她醒轉,已經在王蘊的懷中。
他抱著她大步穿過走廊,進了室內。
這裡是知客僧備下的禪房,裝飾簡單,一幾一榻而已。屋內燒著旺盛的爐火,火上煮著一壺正在沸騰的熱茶。
她全身都虛脫了,毫無力氣,任由王蘊將她放在榻上,又移了火爐過來,將火撥旺。見她不言不語,只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盯著自己,他便又給她倒了一碗熱燙的茶。
她偎在溫暖的爐邊,將熱茶捧在掌中,燙燙的溫度漸漸傳遍了全身,才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復甦融化,重新在體內流動起來。
剛剛侵蝕著她、仿佛要將她埋葬的風雪,明明還在外面肆虐,卻已然恍如隔世。
她這才發現,之前他遞給她的絲帕,還在自己的手中。她慢慢地以那條絲帕捂住了自己的雙眼,那帶著他體溫的絲錦溫暖包容,仿佛在這樣的雪天之中,他帶著一個春日艷陽來到,柔軟地籠罩住她。世間嚴寒被他逼退在千萬里之外,而他就是那融化了冰雪的暖陽,在她面前灼灼升起。
他扶著她躺下,為她拉攏蓋在身上的狐裘,聲音低沉而柔和:“我隨王公公而來,走得慢了一點,被風雪困在廟中,卻想不到,你也會在此時到來。”
黃梓瑕轉頭看著他的微笑面容,雙唇微顫,想說什麼,卻又喉口哽住,無法出口。
王蘊以那雙溫柔的眼睛望著她:“這麼壞的天氣,怎麼孤身一人在外面?也不多穿點衣服,可要凍壞的。”
黃梓瑕默然低頭,他的溫存觸痛了她心裡最柔軟的一處傷口,讓她的眼睛忍不住濕潤,一層水汽立即蒙住了面前的一切。
她艱難的,如同呢喃般在喉口發出一點細微聲響:“因與你的婚事,我們起爭執了……我如今這樣,已經……回不去了。”
那個他是誰,她沒有說,他也不問,只給她加了半盞熱茶,遞到她的手上。
他用那雙溫柔的眼睛凝視著她,輕聲說:“在給你寫解婚書的時候,我曾想過,這世上有兩種夫妻。一種是情深緣淺,縱然恩愛非常,情根深種,可終究不能相守白頭——就如我,我願守著當年婚約,一世與你廝守,但你喜歡了別人,與我並無連理之緣……我亦無可奈何。
黃梓瑕聽到他“喜歡了別人”一句,心中只覺一陣苦澀翻湧而起,不知他所指的,究竟是誰。
世事命運,無法預測。她的心曾付給禹宣,也曾托給李舒白,然而曾身為她未婚夫王蘊,本該是她在這世上唯一能愛的人,卻始終沒有緣分。
王蘊見她始終低頭沉默,緩緩又說:“還有一種,便是情淺緣深。我眼見眾多親戚朋友便是如此。夫妻二人同床異夢,各懷心腹,一世夫妻亦不曾有過半分情意,最後落得一對怨侶相伴終生,縱然生同寢死同穴,究竟又有何趣?而——你若嫁給了我,會不會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