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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叫春娘生的是個女兒呢?留給他的,註定只能是孤獨終老。他脾氣越來越壞,越來越容易大罵乖巧的女兒,越來越羨慕有兒子的人家。
十七年,一個獨身的父親,拉扯一個孩子,將她從不足四斤的一團肉,養成美麗體貼又能幹的姑娘,這十幾年的辛苦,外人無法想像。他也曾守著發燒的滴翠一宿一宿沒合眼;他也曾守在街口逮住跟別人出去玩的滴翠,劈頭蓋臉痛罵;他也曾在給春娘上墳的時候,割著她墳頭的荒草和她嘮嗑說,女兒長得可真像你啊……
他也曾經去找了個女人,努力想要生個兒子,可那個女人背著他虐待滴翠,讓他又無法忍受,終於借酒發瘋把她趕走了。那時,他也五十多了,終於死了這顆心。他想,或許自己這輩子,就是這樣了。孤單單一個人,死了,讓滴翠把自己安葬在春娘的身邊,窩窩囊囊就這麼過完了一世。
時間真快啊,一眨眼,粉團一樣牙牙學語叫阿爹的女兒,已經變成了會在髮髻上插一朵白蘭花的少女,裊裊婷婷,嬌嫩鮮艷,經常有少年藉口買香燭到他家店鋪里,只為看她一眼。
那時他又是擔憂,又是歡喜,他挑剔地打發走一個又一個說媒的人,只因為覺得世上哪個男人也不配自己女兒。
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整日笑語吟吟的女兒,竟會因為去公主府送一趟香燭,而忽然遭遇了最不堪的命運。
孫癩子到處傳揚那件醜事,整個長安城都在津津樂道他女兒的不幸。滴翠偷偷藏了蠟扦要去找孫癩子拼命,被時刻盯著她的他發現,奪下蠟扦給了她一巴掌。
那是滴翠長成姑娘後他唯一打她的一次。
誰也不知道,他當時在心裡已經下了決心。
他要保住自己的女兒;他要以血還血,洗清滴翠身上背負的恥辱;他要驅散她的噩夢,讓她重新再活一次。
“憑什麼,皇帝的女兒,只因為心情不好,就可以隨意擺布我女兒的命運,將我的女兒打落地獄?”呂至元眼眶裡,渾濁的眼淚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滑落下來,滴落在青磚地上。他仿佛自言自語的,極低極低地說著,“十七年,我用十七年時間,把自己的女兒從那么小一個嬰孩,養到這麼好一個女子……我這一輩子,就這麼一個孩子,我只是個最低賤的手藝人,給不了她高貴的門第,給不了滔天權勢,給不了滿堂富貴……可我,就算賠上自己的命,也一定要讓自己的女兒,好好活下去!”
黃梓瑕只覺得胸口一陣溫熱的血潮湧動著,讓自己的眼睛酸痛灼熱。她強忍住眼淚,卻忍不住眼前浮現出的,自己父親的身影。
在益州的時候,她被父親責怪後,任性不肯吃飯。母親端了湯餅過來勸她吃,她一偏頭,卻剛好看見父親躲在庭前樹下,偷偷關注著她。
被她一眼看見,父親頓時轉過臉,假裝自己只是路過,踱著方步向庭院深處走去。
她至今還記得,日光將庭樹的枝影投在父親的身上,那一條條清晰的影跡,當時毫不在意,可此時想來,卻依然還歷歷在目,仿佛那種影跡不是映在父親的衣上,而是用血畫在了她的心上。
她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的呆,是李舒白輕輕地碰了她一下,她才回過神。
呂至元依然跪在堂上,侍衛們已經給他上了枷鎖。
崔純湛坐在堂上,一拍驚堂木,又頓了頓,才問:“下跪犯人,你殺害同昌公主、公主府宦官魏喜敏、京城大寧坊住民孫癩子,證據確鑿,人證物證俱在,是否伏法?”
“是。”他聲音果斷而清晰。
崔純湛朝後堂看了一眼,見皇帝雖然胸口劇烈起伏,卻依然坐在椅上一動不動,便又轉頭問呂至元:“你還有什麼話說?”
呂至元沉默了片刻。
站在他斜後方的張行英睜大眼,期待著他會轉頭,對自己說說關於女兒的事情,說一說他要將滴翠託付給自己。
但沒有,呂至元最終還是沉默地搖了搖頭。
崔純湛又看向皇帝,皇帝的臉色還是青白,但氣息終於平順了,他嘴唇微動,對著崔純湛說了四個字:“凌遲處死。”
崔純湛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卻只聽到“撲通”一聲,呂至元的臉色青紫一片,倒在了公堂上。
在一片驚呼混亂中,周子秦第一個跑去,趕緊探了探他的鼻息,然後將他的口掰開看了看,愣在那裡。
黃梓瑕趕緊問:“是怎麼回事?”
“他應該是早就在口中藏了毒蠟丸了,不知什麼時候咬破了,現在已經……毒發身亡,無藥可救了。”
黃梓瑕怔怔地蹲下來,看了他黑紫色的臉,默然無語。
周子秦看了她一眼,低聲說:“也好。”
她嘆了一口氣,站起來向皇帝回稟,皇帝的手緊抓著扶手,青筋畢現,狂怒道:“死了?就這麼死了,如何泄朕心頭之恨!”
郭淑妃哭道:“陛下,他不是還有個女兒嗎?這種賊人……必要讓他死也不得安生!”
皇帝厲聲問:“他的女兒呢?他逃了,朕就要他女兒替他受那千刀萬剮!”
周子秦頓時嚇得跳起來,黃梓瑕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動。
“陛下……”崔純湛心驚膽戰道,“剛剛……暈倒後被陛下命人架出去的,就是他的女兒呂滴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