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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匆匆,白雲蒼狗啊……十數年前老和尚入京,皇上剛剛登基,如今也做了十多年的皇帝了。老和尚當年還算硬朗,可這十幾年下來,已經是老朽一個啦……”沐善禪師說道,笑語之中儘是感慨。
黃梓瑕自然說道:“老禪師精神矍鑠,我輩羨慕不已。”
眾人喝著茶,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老和尚老而不朽,妙語連珠,黃梓瑕自然恭維道:“難怪禹兄常到這邊來。廣度寺的茶和沐善法師,真是絕妙可以清心。”
沐善法師笑道:“施主此言差矣,廣度寺最絕妙的,可不是茶和老衲。”
“法師指的,莫非是禪房後的泉水?”黃梓瑕抬手彈彈禹宣帶來的水壺,說,“禹兄今日可不就是前來取水麼。”
禹宣見提到此事了,才向沐善法師說道:“因這水要祭奠我義父母,是以還請法師誦一篇經文,以成淨水。”
沐善法師便盤膝在水壺之前,點數手中十八子,輕誦了一篇《佛為海龍王說法印經》,短短兩三百字,一時念完。禪房之中只聽得他低喑的聲音,滿蘊慈悲之意。
黃梓瑕聽著他的經文,直到“諸行無常。一切皆苦。諸法無我。寂滅為樂”四句,不由得垂下眼睫,一時心中萬千思緒,恍惚難言。
等沐善法師停下,禪房內檀香裊裊,一時寂靜。
禹宣站起,提著水壺向沐善法師致謝,告辭離去。在臨去時,他的目光落在黃梓瑕的身上,遲疑許久,終於開口問:“兩位可要與我一起去麼?”
黃梓瑕緩緩搖頭,說:“我會去祭奠黃郡守和夫人、公子的,但不是現在。”
禹宣默然看著他,不言亦不語。
而黃梓瑕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道,“若不能為他們洗雪冤讎,我有何面目去見他們?等到黃家滿門案情昭雪的時候,我自會前往墓前,以真兇為他們祭奠!”
禹宣點頭,低聲道:“是該如此。”他又深深凝望她許久,見她再不說話,便又低聲道:“我先去祭拜,若還需要我的話,可去晴園尋我。”
待禹宣去了,沐善法師將目光定在黃梓瑕身上,打量許久,才笑道:“施主雖來自長安,但對黃郡守家這個案件,似乎十分重視。”
黃梓瑕點頭,說道:“黃家二老對我有恩。”
十七年的養育之恩,如今子欲養而親不待,她望著窗外風中起伏不定的樹枝,心中湧起深深的哀傷憂思。
沐善法師凝視著她,聲音緩慢而低沉:“只不知……是什麼恩情呢?”
黃梓瑕聽他聲音綿柔,那裡面溫和包容的意味,讓人不由自主全然卸下防備,於是便回頭看他。
那雙因為年老而似乎總是眯著的眼睛,在滿是皺紋與老人斑的灰暗面容上,在這一刻,如同幽深的洞,讓她不由自主便難以移開目光,似乎要被那雙眼睛給吸進去。
她茫然若失,下意識地說:“是人世大恩……”
沐善法師頓了頓,又問:“你的來意,莫非是為了黃郡守之死?是誰讓你們來的呢?”
黃梓瑕神情恍惚,不知不覺便說道:“我為我自己而來,也為……”
她話未出口,忽然覺得手背上猛地一燙,她低呼一聲,下意識的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手背。
原來是李舒白在斟茶的時候,有一小滴熱茶水,不小心濺上了她的手背。
水很燙,她手背已經紅了一小點。她趕緊揉著自己的手背,想著剛剛沐善法師問她的話,只是記憶十分飄忽,也不知是真是假,所以一時竟覺得頭微微痛起來。
李舒白隔著袖子握住她的手腕,看了看她的手背,見只是一點紅痕,才說道:“抱歉,剛剛倒水太快,竟沒注意。”
“哈哈,這可是剛剛煮好的茶,兩位斟茶時可要小心了。”沐善法師神情如常,說著又給他們每人再斟一盞茶,說,“兩位施主,請。”
李舒白只沾唇示意,便放下了。
黃梓瑕深深呼吸,將自己心口潮湧般的疑惑壓下去,附和道:“果然是好茶,似乎又不是蜀中之茶葉,不知法師從何而來?”
沐善法師點頭,頗有點炫耀之意地笑道:“這是陽羨茶,王公公那裡來的。”
“王公公?”黃梓瑕的腦海之中,頓時浮現出那個陰惻惻的紫衣宦官。面容如冰雪一般蒼白,眼睛如毒蛇一般冰涼的,當朝權勢最大的宦官王宗實。
沐善法師點頭道:“正是,神策軍監軍都尉,王宗實。”
黃梓瑕只覺得後背細細的一層冷汗,迅速地在這個夏末滲了出來。
她仿佛窺見了一個世上最黑暗的深淵,而她正站在深淵之巔,俯視著裡面足以將她毫不留情吞噬的陰冷黑暗。
“原來,法師與王公公亦有交往。”黃梓瑕勉強壓下心口的異樣,笑道。
沐善法師下垂的眼角微微一動,露出一絲得意來:“不敢,不敢,只是見過數面而已。”
“法師十餘年前曾進京面聖?”
“正是,如今算來,也有十一年了吧。”他掐指算了算,說,“大中十三年我入京,到那年八月,便離京了。”
大中十三年八月,剛好是先帝宣宗去世的那一月。
黃梓瑕不動聲色,又問:“不知法師前往京城所為何事?”
“那時先帝龍體不豫,因此我與各地數十名高僧一同應召進京,為先帝祈福。而我幸蒙王公公賞識,在一行人中得以成為唯一一個進宮覲見聖上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