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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特地繞了遠路,到郡守府的外邊,在熱熱鬧鬧的街市之上,仰頭看一看黃梓瑕的小樓。
小閣之上的燈火,熄滅了。
他傾心愛慕的那個女子,已經安歇了。
他含著笑,站在雪地里,回頭看著街市。雪夜寒冷,少人出行,做買賣的人也都收拾了東西回家了。唯有街邊一個唱皮影戲的老人,還在紗屏之前,演著小短戲。
他本已經走過去了,又憐惜老人不易,轉回來在紗屏之前放上了一些錢。他聽到老人唱到“長安光德坊”,記憶中那些遙遠的東西,被微微觸動了。
於是他站在雪中,抬頭看完了整齣戲。
大雪紛紛壓在他的發上、肩上,他卻毫無知覺。
他看著自己家破人亡的這一場血淚,成為了街上的一齣戲,成為別人口中一個消遣的故事,只落得所有人都讚嘆一聲“黃梓瑕年少聰慧”。
黃梓瑕。
他遇到的,日光下肆意綻放的奪目花朵。
他的兄長殺妻案,本已經要結案了。他的一家,苦盡甘來,終於看到了未來的曙光——
可為什麼,十二歲的她在旁邊喊了一聲“爹爹”。
他的母親懸掛在橫樑之上,似乎還在輕輕晃蕩。窗外初升的朝陽斜斜地從窗欞外照進來,染得他母親的整個身子、他家整個破敗的屋子、他所處的整個天地,都是一片血紅。
他剛從夢中醒來,還迷茫的腦子,只余得一片空白。他站在母親的身前,呆呆地抱著她的腿,發現她已經完全冰冷僵硬了。
父親死後,沒日沒夜織布操勞,終於將他們兩人養大的母親;雖然家境貧苦,可依然咬牙送他開蒙,還給他買上好筆墨的母親;曾笑著對他說,我們一家人以後團圓美滿,開心過日子的母親;在哥哥被處斬之後瘋癲狂亂的母親,無聲無息地吊死在了他睡夢之時。
他沒有家了。
他把母親從樑上搬下來,把她拖到床上,仔細妥帖蓋好被子。他把眼睛閉上,靠在她的身邊,想著,就像睡著一樣,永遠也不要睜開了。
然而這一夜的雪,沉沉壓在他的身上,讓他仿佛又感覺到了,自己那時冰涼得仿佛全身血液都停止的感受。
他不知道自己在郡守府外站了多久。直到天亮,有人開門出來,看見他之後嚇了一跳,趕緊給他拍去身上的雪,卻發現下面的雪已經化了,又重新凍成冰,和他的衣服皮膚深深地凍在了一處。
他在眼前恍惚的黑暗之中,模模糊糊看見她的面容。
他傾慕的女子,他荒蕪人生中最灼眼的花,他的黃梓瑕。
他的至仇,他的至恨,他的至愛。
那一夜的寒冷,讓他病了許久。
他不想再見黃梓瑕。她過來探病的時候,他將書本壓在自己的臉上,任憑她唧唧喳喳怎麼逗弄他,他也依然沒和她說一句話。
她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的變化,於是沮喪地坐在他的榻邊,問,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一般出去就疏遠了,不理我?
他閉上眼,沉沉地說,阿瑕,你要是不會查案就好了。
她生氣地離開了,因為他一句話就抹殺了她的所有驕傲。而他也第一次沒有挽留,任由那道裂隙存在他們之間。
因為他想,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身體稍好一些之後,他到明月山廣度寺,去聆聽佛法。
在那裡,他遇見了齊騰,為他引見了沐善法師。不知為什麼,在心裡藏了那麼久,原本打算一直腐爛在心裡的那些東西,卻在沐善法師的笑容之中,全都傾訴了出來。他說到黃梓瑕,說到黃郡守,說到自己的母親。
最後沐善法師問,你心裡有一條毒龍,既然無法抑制,何不讓它大顯神威,以求終得內心安息?
他茫然起身,走出沐善法師的禪房,走過粉牆遊廊。
他看見碑刻上清清楚楚的那一句詩——
薄暮空潭曲,安禪製毒龍。
然而,他已經沒有辦法。他心裡那條劇毒的龍,已經夭矯地衝出他的身體,叫囂著激盪他全身的血脈,迫不及待要去迎接那鮮血淋漓的快意。
禹宣講述到這裡時,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聚集到沐善法師身上。
“阿彌陀佛……禹施主自己未能定性。老衲還望以毒攻毒,一舉摧毀心魔,誰知你竟會錯了意,如今徒惹出一場大禍!”沐善法師垂目低頭,合十道,“當初在齊施主家中看見禹施主,老衲還以為你是還未忘卻之前仇恨,所以才自尋短見,卻不知你竟是心生歹意,要殺恩重如山的義父母了!”
李舒白見他立即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知道他必定早已準備好說辭,其中必定有內情。但此時禹宣案件尚未完結,他也不說破,只冷眼旁觀。
禹宣也不在意沐善法師,他蒼白的面容上浮出一絲絕望的笑意,烏青的唇形狀依然美好,只是令每一個看見他的人都覺慘澹。
他離開了廣度寺,買了一塊玉,重又去討好她。在與她商量設計玉鐲的時候,他的眼前,在一瞬間閃過齊騰隨身攜帶的那一條阿伽什涅。
鮮紅如血,飄忽如煙。
阿伽什涅,龍女一念飄忽所化,往往出現在死於非命的人身邊。
“就兩條魚吧。”他在紙上畫了兩條圓轉的小魚,慢慢地說,“你和我就像這兩條小魚一樣,互相銜著對方的尾巴,轉成一個循環,逃不了你,也逃不了我,永生永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