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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的街道上,只有一盞街角的光暗暗亮著。李舒白已掀開了車簾,叫了他一聲:“蘊之。”
王蘊向他點頭致意:“王爺。”
“今日中秋,節度府這一場熱鬧,本王尚覺意猶未盡。近日恰得了一餅好茶,蘊之可有興趣,與我螢窗試茶?”
王蘊從容微笑,說道:“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王爺既然有此雅興,下官敢不從命?”
李舒白也不再說什麼,示意他跟上。行不多久,前方便是敦淳閣,如今李舒白暫住的地方。
敦淳閣是當初玄宗為避安史之亂時,到蜀地後擬建的行宮。只是宮宇未成,他已被肅宗皇帝尊為太上皇,接回長安去了,剩下了尚在規劃中的敦淳宮。蜀地便將它縮小了形制,修建完成後,改名為閣,成了蜀地官府園林。這回夔王駕臨,蜀郡趕緊將其修繕一新,供其臨時居住。
王蘊隨著李舒白進入春化堂內,奉茶完畢,所有人退下,就連張行英也被屏退。
宮燈明亮,照在他們身上,兩人都知道彼此的心思,卻都不肯說破,只心照不宣地談論了一些朝中瑣事。同昌公主近日已葬陵寢,送葬隊伍長達二十多里,朝臣也有人說葬禮逾制的,於是皇上加封她為衛國文懿公主,又與郭淑妃在宮門口哀哭送葬,自此再無人敢進諫了。
“眾御醫的家人呢?”王蘊問起。因同昌之死,皇帝遷怒御醫救護不及,韓宗紹及康仲殷等二十多個御醫被殺之後,又要將他們親族三百多人收押下獄。李舒白以大唐律令無此先例,大理寺不予處置,皇帝便轉交由京兆尹溫璋,讓他必要連坐。
“御史台不敢進言,丞相劉瞻親自向聖上求情,但被面斥而出,如今已被罷相,貶官嶺南。溫璋判了那三百餘人流放,最近被人告發說是收受了賄賂所以輕判,我看聖上不會輕饒。”李舒白隨意說了些事,他雖然身在蜀地,但自然比所有人都更早知道朝廷局勢。
王蘊嘆道:“朝廷大事,風雲翻覆,種種波瀾真是令人無法預料。”
李舒白隨手取過茶盞給他點茶,微笑道:“如今朝堂之中,固然風雲變幻,然而一切都還在我意料之中,唯有一件事,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李舒白在京中引領一時潮流,點茶、蹴鞠、馬球種種都是高手,點茶的湯花也是均勻而細膩,久久不散。王蘊以三指托盞端詳欣賞著,問:“不知王爺所無法預料的,又是何事?”
“我還記得,三年前秋日,我成名不久,在曲江池邊,我們初次見面。我當時還以為你會參加第二年的科舉,誰知你卻是打聽到我要去塞外抵禦沙陀,想隨我從軍。”
琅琊王家向來清貴,慣於以文出仕,李舒白當時也是十分詫異,問:“為何從戎?以你的家世和助力,在朝中必定如魚得水。”
“我不想走那條別人替我鋪設好的陽關大道,也許走一走先祖們刻意避開的那條路,會比較有趣。”
那時初秋的艷陽下,王蘊還是少年,面容上的神情卻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一生終將到達的彼岸。
他上報朝廷的隨行護衛中,多了王蘊的名字。仲秋時節,他們到了大漠邊緣,在烽火台上遠望千裡邊關。衰草斜陽之中,孤煙直上,長河蜿蜒。
他們縱馬在沙漠之中行軍,追殺來犯的沙陀軍,有一次興起追擊直至月上,數十騎踏著夜色浴血回營。胡地八月即飛雪,天邊殘月尚在,沙漠之中已經紛紛揚揚下起大雪,鐵衣寒光透骨冰涼。一騎當先的李舒白回頭遠望,放緩了自己馳騁的速度,解下馬上的酒囊,遠遠地拋給他。
一口烈酒下去,全身的血都開始灼熱燃燒。寒氣驅散,因為剛剛的勝利,一群人的精神異常亢奮,興高采烈地在荒瘠的草地上扯著破鑼嗓子唱起歌來。
王蘊與這些人唱和不起來,只騎馬望天,一路跟著他們回營。隴右行營遙遙在望,營口那棵白榆樹在雪中依稀可辨。王蘊拂去身上雪片,忽然心有所感,念了一句“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
“所以,那一次擊退沙陀,凱旋迴京之後,我就再也不帶你上戰場了。”李舒白緩緩道,“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地方,而你這一生,是盛世繁花中清貴的琅琊王家長子。一柄稀世寶劍,就算再鋒利,在戰場上也不如一把儀刀,風沙與鮮血只會消磨掉它的鋒芒,甚至折了這良才美質。”
第223章霓裳羽衣(4)
王蘊默然垂眼,說道:“但跟在王爺身邊那段時間,讓劍刃開了鋒。至此之後,我才走上這條路,從防衛司到御林軍,至少擺脫了父輩為我安排下的那條路。今生今世……我都要感謝王爺的提攜。”
“我知道你此言出自真心,但這世上,總有些事令我們身不由己。比如說,你既然接下了任務要殺我,就必須盡職守責,務要致我於死地。”李舒白神態悠閒,仿佛只與他談論窗外夜色一般。
王蘊神情微微一滯,托著茶盞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一收。茶盞微傾,裡面的浮沫還未散盡,有二三點溢了出來。
他將茶盞緩緩放下,抬頭看著李舒白。
暗夜無聲,桂香幽微。曲江池初見那一日,也是在這樣的桂花香中,他對李舒白行禮,說:“琅琊王蘊,字蘊之。自今日起,願伴王爺馳騁天下,守護大唐江山。”
言猶在耳,如今他們靜夜相對,卻已經是這樣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