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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宣點點頭,在這一刻,因為她口中的“自盡”二字,他忽然覺得後背一僵,有一種冰涼無比的尖銳痛感,沿著他的脊椎而上,最後狠狠刺入他的腦中——
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恐慌,讓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那麼,那封信又是如何出現的?你說是你在被救回家之後,忽然出現在案頭的。可毫無異樣的家中,到底會是誰潛入,什麼也不干,單單只給你送了這麼一封信?”
禹宣的氣息,沉重而擠出,仿佛瀕臨死亡的獸。他看見了自己最害怕的東西,正在一步步,毫不留情地進逼,降臨,直至將他徹底摧毀。
黃梓瑕的聲音,清晰而決絕,一字一句,傳入他的耳中:“自成都府出逃之後,三月至京,四月黃梓瑕身在京城,正隱姓埋名、協助王爺破解王妃失蹤案,何曾有機會給你傳送信件?”
她的目光,緩緩轉向沐善法師,淡淡說道:“法師大名,令成都府所有人稱頌。人人皆知您佛法無邊,能轉變人的心緒思路。所以我在想,禹宣當時為何而自盡,齊騰又為何而請您到剛剛被救回的禹宣身邊,而您又對禹宣做了什麼,我也能猜出一二。”
沐善法師雙手合十,看著夔王的神情,那一雙眉毛倒掛下來,一副悲苦的模樣:“阿彌陀佛……齊施主當日邀我上門,說是朋友欲尋短見,請我救他一命。我過去時,禹施主果然性情激烈,難以遏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老衲豈能坐觀,於是便讓他忘卻了當前最可怕的那場前塵往事。”
千枝燭燈座燦爛無比,在此時的夜風中搖曳出萬千亂影。
眾人的目光望向禹宣,卻都無法出聲,只看著他的面容。他望著沐善法師,臉上僅存的一點希冀,就像春雪般漸漸消融,只剩得絕望與痛苦一點一點蠶食了他面容上的所有顏色,留下一片慘白。
在一片死寂中,黃梓瑕只覺得心口茫然的痛,茫然的恨,可又比茫然更讓她覺得絕望。
她望著禹宣,望著這個自己少女時曾不顧一切愛過的男子,忽然因為心口的絕望而大慟,幾近狂亂的情緒,讓她抓起李舒白寫的那張自白書,向著禹宣狠狠扔了過去:“是啊,你忘卻了,連自己曾經做過的所有惡行,都忘了!”
她身體顫抖,思緒紊亂,喉口嗬嗬作響,幾乎發不出完整的聲音來:“你寫下自白書,放在自己屋內自盡,卻還妄想著保存自己的名聲,只敢用黃梓瑕的字跡寫!這分明就是,你自己親手寫下的自白書,卻在你忘了一切之後,作為黃梓瑕的另一個罪證,牢記在心中!”
眾人不知她為什麼這麼激動,一時都是大駭。
李舒白站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卻什麼也沒說,只回頭對眾人道:“黃郡守及夫人對崇古有大恩。”
眾人紛紛點頭,趕緊做出嘆息的表情。
唯有禹宣怔怔望著黃梓瑕,那一張慘白的臉上,黑洞洞的眸子毫無亮光。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搖頭,用喑啞的聲音說道:“不是的。”
第183章灼眼芙蕖(4)
黃梓瑕聽著自己顫抖的呼吸聲,張大嘴想說什麼,卻一個字也發出來。她只能狠狠地瞪著他,急促呼吸。
“我不是故意要假裝黃梓瑕的字……那時,我想要追隨郡守一家而去,心緒激盪,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寫下那種字體,完全是無意識的……也可能,是我那時在心裡,一直,一直在想著……她。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她的字,我曾無數遍替她抄寫文章,我可以連錯字也和她錯得一樣……”他說著,那艱難的聲音,雖依然乾澀,卻顯得越發清晰起來,“還有,你之前說,我不再需要利用仇人黃郡守一家了,於是搬出了郡守府……其實,不是的。我那時候,並不知道……那個一句話讓我家破人亡的小女孩,就是黃梓瑕……”
他流落為乞兒,一路隨著流民南下,後來在成都府被書塾里的幾個先生接濟,引薦給郡守黃敏。
黃敏十分鐘愛他,見他流亡中連自己名字都記不真切了,便給他取名禹宣,又將他帶回了家中。
在血色夕陽里,他第一次見到了黃梓瑕。
背陰中生長的苔蘚,第一次遇見日光下肆意綻放的花朵。他被年幼的黃梓瑕迷了眼睛,幾乎無法直視她的光彩。他跪在地上幫她撿拾懷中掉落的菡萏,碰觸到她沾了荷塘淤泥的裙角,他也忍不住握住了,抬頭仰望著她。
她的眼中倒映著他的面容,清晰如鏡。他從此下了決心,想要一生一世活在她凝望自己的雙眸中。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僅有三年。雖然母親懸樑自盡的那一日還時常在他夢中出現,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長,有了吃飽穿暖的生活,有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屋檐,有一座爬滿薜荔的小院。
還有,他傾心仰慕的那一個少女,黃梓瑕。
三年後他考中了舉人,春風得意地回到義父母的身邊,他想自己或許終於能有機會了,於是試探性地,向義父母提起了,想要與黃梓瑕在一起的可能性。
然而他沒有想到,一夜之間,義父母就做出了決定,讓他搬離郡守府,去往蜀郡給他置辦的宅子。
相比於熱烈明晰地與父母爭執的黃梓瑕,他對義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離郡守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
在慶祝他喬遷新居時,相熟的一群人約他出來喝酒,一直鬧到入夜。外面的雪細細下起來,他離開醉得東倒西歪的朋友們,一個人踏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