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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夫人道:「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想要解脫。」
她一顆一顆摩挲過手上暗紅的珠串,眼神溫柔得就像一個真正的母親。「我不是想要贖罪,只是想要解脫。但是我吃齋茹素,早晚誦經,散盡家財,燒這些香,數這些珠,也不得解脫。好在我如今終於想明白:只有殺了你,我才能解脫。」
沒有人回答她。層巒疊嶂的靈位中,一盞燈火伶俐地一閃,永遠地黯淡下去;簾內濃膩的檀香氣如同緩慢上漲的潮水,終於將尖銳清苦的竹葉味道完全淹沒了。
澹臺澤坐在臨湖亭上。早上時不停颳風,午後又下一陣雨,此刻雨停,突然現面的月亮還帶著蒼白的怯意。可能因為這緣故,湖邊,湖上,都很少人,偶爾有舟楫緩緩滑過,在漆黑的水面上也近乎靜止,幾乎顯不出劃開的水痕。四面清風,侵肌透骨,案上放著一把銀壺,三隻銀杯。他已經許多年沒有碰過酒了。
「我知道你現在不想見我。」澹臺澤寫道。「說不定還恨我。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你叫我一聲師尊,但我們有時候一年也見不到一次面;我可以教你很多東西,但卻只教你去恨一個人。」
他停下筆,望著欄外的月亮出了一會神。寒風驟起,吹進沉甸甸的雨滴來,打濕了信箋。澹臺澤將那張紙疊好,收在袖中。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心裡驀地湧上一股煩躁,仿佛難得沉靜的心情卻被打擾,全然忘了自己來這裡本就是為了等人的。
來人恭恭敬敬地向他唱了個諾,他長相平凡,說話口音很是彆扭,聽著不像中土人氏。「閣下便是第五大俠的朋友嗎?」
澹臺澤道:「我是。」他一點猜測也無。
來人歡喜道:「這下好了。這是我答應他的東西,請先生代為轉交。」雙手捧出一個精緻的木匣。澹臺澤揭開匣蓋,裡面是一株他從未見過的草,已經干成棕色,生著繁複冗雜的葉片。
片刻之後他抬起頭,問道:「這是什麼?」
「萆荔。」來人答道。「小人是名客商,家在海外彈丸之國,多年前我受第五大俠深恩,粉身碎骨也難以償還。他也不要我償還,我之前偶然得到一株仙草,作為酬謝,他倒喜出望外,問我還有沒有。我說或許有,只是要等。萆荔草可遇不可求,我之前採摘時未傷根莖,說不定還有生機,只是一株長成要十九年。」
澹臺澤道:「那著實是很久。」
「因此我便與第五大俠約定,十九年後中秋之日,若一切順利,我將攜仙草再訪臨湖亭。如今終於不負所托,我心中這塊大石可以放下了。」他見澹臺澤似乎在微微出神,辛辛苦苦一場奔波沒得迴響,有點不悅。「第五大俠還好嗎?」
澹臺澤如夢初醒:「我代他謝過足下。」
他行了一個恭敬得近乎滑稽的大禮。來人嚇了一跳,似乎又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但是澹臺澤不再注意了;片刻之後,臨湖亭上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垂頭看著那株曾經夢寐以求的草。過了一會,他微笑起來,喉嚨湧上一股粘稠的熱度。
「太遲了。」
他想起朔州的雪夜,在燈下呵開凍住的毫尖,第五人背著昏死過去的漆雕明闖進他寂靜的斗室,一隻手抱著一個襁褓,另一隻手還拿著漆雕明的斷手,好像還指望他能將之接上。一個活人,一個死人,一個半死不活的人,都唯他是從。他激動得呼吸都紊亂起來。事到如今他只是有些意外,那樣一隻失去的左手,有朝一日會變成一柄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