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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實在像是一場稀里糊塗的夢境。如果這是一場夢境,他願以他所有的一切來交換。可惜的是,他已經一無所有了。
他只好說:「澹臺,告訴我哪裡做錯了。」
澹臺澤遲疑了一下。「你還記得萆荔嗎?」
他始終離得很遠,仿佛還在提防第五人可能藏有的後手。畢竟世上無人比他更了解這個男人的可怕之處。縱使他雙目已盲,毒發瀕死,不到最後一刻,澹臺澤不敢大意。
第五人沉默了一瞬。「小姚的心痛之症,唯它能治。」
澹臺澤道:「我們剛認識時,你問我的陳年痼疾要如何才能根治。我告訴過你,只有一種解法。」
第五人道:「萆荔。」
澹臺澤道:「所以你並不是忘記了。」
他話尾突然一輕,內中包含種種都煙消雲散,好像奄奄一息病人,吊著最後一口氣,只有聽到這兩字,才終於可以死心。第五人急急道:「澹臺,小姚當時年幼,常因心悸突然昏厥,若不醫治,必死無疑——」
澹臺澤打斷他。「而我不會死,我已經拖了這麼久,說不定還能拖到七老八十,對不對?」
第五人張了張嘴,終於只能苦笑。「對不住,澹臺。」
澹臺澤道:「我不恨你選擇了姚曳。仙草難得,事有緩急輕重,人心親疏有別,你救他也是情理之中。但姚曳的心痛之症是我診視的,何以能不藥而愈,我心知肚明,我恨的是你連對我說出實情的勇氣都沒有。」
第五人道:「我不說,是因為我實在沒有臉說。你不問,不代表你不在乎。」
他突然停了下來,問道:「澹臺,你是不是哭了?」
澹臺澤嘆道:「第五,實在到這個時候了,我才能一吐為快;你的自以為是時常都教我噁心。」
第五人道:「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對一個將死之人說謊有什麼意義嗎?」
澹臺澤:「……你現在多少能領會我想殺你的心情了?」
第五人道:「還不夠。」
他伸開兩腿,箕踞而坐,笑道:「澹臺,我太自負,又太愚蠢,總覺得我們之間有默契,不必什麼都說明。也可能長久以來,你事事謙退包容,我與漆雕闖下多大的禍事,你都跟在後面收拾爛攤子,從無怨言,讓我以為無論做錯什麼,你總會原諒,卻從沒想到你終有一日會忍無可忍。」
澹臺澤:「你只不過覺得我心胸狹隘,小題大做罷了。」
第五人道:「澹臺,告訴我,還有哪裡做錯了,除非你恨我已經到了不想我瞑目的地步。」
澹臺澤沉默良久,道:「其實連同萆荔草那件事在內,你都沒有做錯什麼。因為你看重的從來只有漆雕。二十年前在朔州,我們形影不離,但唯有漆雕和你才是旗鼓相當,漆雕托你的事,你做到二十分,視姚曳如己出,為他能不惜性命。因為這沉疴,我出身名門,卻自幼不能習武,只能借旁門左道防身,看你們刀劍各自有成,只覺得與你們相隔千里,此生此世,沒有並肩的可能。——第五人,你可千萬不要說,你對此一無所覺。」
第五人低低地說:「澹臺。」他的喉嚨腫脹著,呼吸也困難。除了這兩字,他說不出別的什麼。
澹臺澤聲音仍舊娓娓:「你看,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殺你,終究沒有什麼緣由,也說不上從哪一刻起生出這念頭;我只是突然倦了,不想再做你們的襯托,你們的後盾,你們善解人意的朋友。」
第五人茫然地笑了笑;澹臺澤抑揚頓挫的聲音環繞著他,像某種悅耳的音律。他將一隻手伸進懷裡,握住那半塊沒有稜角的玉佩。
他掙扎著問道:「小姚還活著嗎?」
澹臺澤道:「他很好,只是恨你。」
「這是從何說起?」
「你殺了他母親。」
第五人嘆道:「澹臺,這故事編得離譜了。小姚不是傻子,不會相信的。」
澹臺澤冷冷道:「不會相信,如何肯把貼身的玉佩交給我?
第五人的嗓音沙啞而柔和。「澹臺,放過他吧。他什麼都不知道。」
澹臺澤尖銳地笑了一聲:「我沒有說要殺他。但我卻不知道他肯不肯放過自己。」
第五人:「說得也是。」
澹臺澤:「你不擔心漆雕嗎?」
第五人道:「漆雕不像我這麼壞,也不像我這麼笨。」
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笑道:「澹臺,真冷啊。你能過來一點嗎?」
澹臺澤沒有回答。他並不覺得冷。
春天的正午幾乎像是初夏,陽光往往劇烈到以假亂真,但午夜時分霜露的嚴寒,卻跟冬日相差無幾。江面盤旋的沉重而潮濕的霧氣,使衣衫變得黏膩冰涼。
但澹臺澤卻不覺得冷。他的血液還從未如此沸騰過,幾乎燒穿他一向蒼白的肌膚。
第五人道:「好吧,你不過來,我過去。」
他真的撐起身子,朝澹臺澤的方向走了過去。
澹臺澤站在原處,看著第五人準確無誤地一步步靠近。他該後退,閃避,或者打出手中的瀝血針。但他只是死死地盯著第五人的動作,腦海一片空白。
為什麼第五人還能動?他既然能動,是否還能反擊?他若反擊,自己還有多少勝算?
根深蒂固的恐懼令他不能動彈。第五人直直地向他走來,澹臺澤本能地伸手去推拒,剛觸碰到對方胸膛,第五人突然向前撲倒在他肩膀上。澹臺澤支撐不住他沉重的身軀,膝蓋一軟,跌坐在草叢中,耳邊只瘋狂迴蕩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壓在頸側的呼吸好似還帶著一點茶水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