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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澤大笑道:「沒有,絲毫也沒有,你們都是義薄雲天的大俠,一舉一動是世人之楷模,那裡會行差踏錯,連你們教出來的徒弟,都是照葫蘆畫瓢的人中龍鳳。我正因為眼裡容不下這樣的完人,才想要殺之而後快。這樣解釋你還滿意嗎?」
漆雕明連眉毛都一動不動。「你在遷怒。」
澹臺澤疲憊地嘆了口氣。「漆雕,不要再問了。此事跟你無關。我殺了他,還想殺你——你知道這點就夠了。」
漆雕明道:「你不想殺我。如果你真正想殺我,何必用這苦肉計?」
姚曳焦躁地打斷他。「前輩,他不但想殺你,還想殺我。」
漆雕明仍舊搖頭。「他若真想殺你,你是不能站在此地的。」
澹臺澤苦笑道:「漆雕,你最大的錯處就是什麼都不明白,最大的好處也是什麼都不明白——為何連你都要裝出一副什麼都明白的樣子?」
漆雕明道:「我不只是你的病人,還是你的朋友。」
澹臺澤驚異地看著他,仿佛他說了一句荒謬絕倫的話。他笑得咳嗽起來,口鼻里都是灰塵的腥味。他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漆雕,我只問你一句,假若真有一天你遇到眼下的境況,二者只能擇其一,你會選誰?」
漆雕明反問道:「如果我選了姚曳,你也會殺了我嗎?
聽到自己名字的姚曳疑惑地抬起眼,他原以為自己只是被利用來謀害第五人的棋子(事實證明他最多也就只有這樣的價值),怎麼也想不通自己和此事的關聯。澹臺澤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得到一個蓋棺定論的回答了;他心存僥倖地想,可能漆雕明走進來時已經給了他答案,他無論如何不敢相信罷了。他突然意識到漆雕明可能也明白了一切,畢竟第五人只肯對他推心置腹,之所以不說破,只是在晚輩面前為他留下最後的情面,雖說這顧忌無用到咋舌的地步(他在姚曳心目中的形象顯然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了)。但也許漆雕明只是直覺,第五人不喜歡炫耀自己的功績,更不喜歡炫耀自己的罪孽。那麼怎麼說漆雕明也是可恨的,是一個幫凶,毋寧說根本是這一切的源頭,享受著坦白和不坦白的善意,愚鈍得像一片深幽的潭水,投多少石塊進去也不可能填平。
他將捂著嘴的手放下,低頭看了一眼攤開的掌心,裡面有一泓暗色的痕跡。漆雕明道:「澹臺,你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他語氣平靜,只是在闡述事實。澹臺澤笑道:「所以你是打算開恩,再賜我幾個月光景嗎?」
漆雕明俯下身,與他視線相對,澹臺澤別開眼,盯著他那隻垂落的空蕩蕩的衣袖。「前日,你跟我說到死。人人都怕死,我也怕死,但我想你只是害怕這條路上無人陪伴。百年之後,你我皆是黃土,只不過先來後到,先來者,有人可等。後到者,有人相迎,你不必執著於這一朝一夕。」
澹臺澤好一會沒有說話。他左手慢慢在衣內摸索著瀝血針的機括,找到了,又慢慢鬆開。「漆雕,你是在可憐我嗎?」
漆雕明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遠不會對你刀劍相向。」
他離開澹臺澤身側,走到牆邊,一拍姚曳的肩膀。「我在外面等你。」
姚曳慘笑道:「你下不了手,就想讓我代勞?」
漆雕明道:「他是殺你師尊的仇人,你本來就有動手的權利。」
他真的離開了,頃刻傳來下樓的腳步聲,留下姚曳和澹臺澤在室內。姚曳咬牙,提刀走到澹臺澤面前。他仍舊提防著澹臺澤的利刃和暗器,他知道身無武功的澹臺澤就是靠這些在刀光劍影里安然無恙的,但澹臺澤顯然也厭倦了這些精緻的把戲,兩隻蒼白的手安詳地放在膝蓋上。姚曳咬了咬牙,終於還是問道:「前輩,你為什麼要殺我師尊?」
澹臺澤微笑道:「因為他欠我一顆心。」
姚曳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麼?」
澹臺澤道:「如果你不能替他還我一顆心,就殺了我吧。你確實今非昔比了,小姚。」
姚曳舉起刀。這刀普通之極,陌生之極,刀柄上滲透著別人的汗液。澹臺澤閉上眼,很貼心地不去關注他的表情。姚曳仔細地將刀刃在他的脖頸上比劃著名,又縮回來,刀尖指住他胸口,像面對砧板上一條奄奄一息的魚。顱內嗡嗡的響聲越來越濃重,他不得不用拳頭搗住一隻耳朵,內中細小的血管仿佛在紛紛爆裂;年幼時澹臺澤給他帶來的薄荷味道的糖果,加了蜜餞的湯藥,教他辨認的金銀花和斷腸草,比起第五人給他的一切,這些是微薄極了,虛偽極了,突然橫亘在他腦海,只不過是懦弱的藉口,如同硌在眼裡的沙子,怎樣也不能安然地合攏。
噹啷一聲,刀落在地。姚曳逃也似地衝出閣樓,去追漆雕明的身影。他瘋狂地跑下樓梯時,聽到閣子裡傳出澹臺澤悽厲的大笑:
「君不見擔雪塞井空用力,炊沙做飯豈堪食。一生肝膽向人盡,相識不如不相識!」
他跑了很遠才停下來,扶著膝蓋喘氣。張望四周,朔州城一如往常,只是越發溫暖了,空氣中瀰漫微微的硝煙味道。這是他出生之所,他繞著這座城打轉,有意探尋入口,卻只能流於皮毛。時間是不夠的,不能用於給他嘗試所有的選擇。
他漫無目的地悶著頭往前走,差點一頭撞在漆雕明背上。漆雕明轉過身,懷裡抱著一對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