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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過來,幫我磨墨。」
「是,公主。」
「鋪一張白帛。」
能幫離國公主磨墨鋪紙的,向來是極得公主信任的人,中鑄即使已經效忠妙光兩年多,還是第一次得到這樣的機會。
簡直就是離別前的一份珍貴禮物。
妙光使用的筆墨硯台都極為jīng致,中鑄不知是做不慣這種筆墨方面的事,還是心qíng緊張,拿慣劍的手拿著墨研,竟顯得笨手笨腳,幸虧還算控制地住,沒把黑墨濺出幾滴來。
認認真真磨出一硯墨汁,又按照妙光的指示,在案上鋪開一張昂貴的專供書寫的白帛。
中鑄心想:難道公主要寫密令,要我帶出王宮?
這個任務我一定會拼死完成。
不料一切準備好,請妙光用墨,妙光卻仿佛失去了幾分鐘前的興致,沉吟道,「你來寫吧。」
中鑄錯愕地看了她一眼,只好拿起筆,擺出等待命令的姿勢,恭敬地道,「公主請講,屬下會一字不漏地記下來。」
「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吧。」
中鑄更是摸不著頭腦,他一直努力在公主面前做出穩重可信的樣子,現在終於也不得不露出一絲迷茫。
果然,高貴的王族行事,普通人無法揣摩。
蘸滿墨的筆懸在半空,不多時,滴下一滴來,濺在潔白如雪的白帛上。
妙光催道,「你快寫呀。隨便寫什麼都行,畫畫也行。」
雖是嬌弱女聲,但出自公主之口,自然也是命令。
中鑄一咬牙,握著筆桿,在上面寫了兩個字——公主。
妙光偏頭瞧了一眼,「你一個侍衛,竟然會寫字,也算不錯了。這兩個字不漂亮,但也有三分侍衛的氣勢。把筆給我。」
中鑄趕緊雙手奉上。
妙光拿過筆,在那兩個字的下方,寫了一行小字——此人忠誠可嘉,不許為難。
簽上她的名號,又從案幾下尋出她常用的印章,在上面蓋了一下,然後,對著那白帛一指,吩咐道,「你把這個帶在身上。我就算失寵,仍是離國公主,將來你要是受了同僚上司的欺負,拿出這個來,可保你無事。」
中鑄大為驚訝。
他沒想到妙光折騰半天,居然是為自己準備一張保護令。
感動之餘,鼻子不禁有了一絲酸辛,想到自己離開,公主孤身留在宮裡,不知是否要被軟禁到出嫁之日,兩下對比,自己更加慚愧。
正要張口說話,妙光截在他前面冷冷道,「不必說感激涕零的話,本公主不是為了聽這些才寫的字。」
中鑄只好閉嘴,把有著公主殿下墨寶的白帛輕輕chuīgān。
妙光看著他把東西小心疊了,收到懷裡,忽然問,「你聽說過當日西雷鳴王在同國王宮宴會上,和同國的大臣,還有西雷文書使團的辯戰嗎?」
中鑄很不想在公主面前顯得無能,但辯戰這種事,他一個侍衛怎麼會去關心。想了一想,只能老實搖頭說,「屬下不知道。」
妙光其實也沒指望他知道。
只是看著白帛濃墨,忽然遙想起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心qíng罷了。
如果媚姬在,她也許會和媚姬談談的,但現在媚姬和思薔都被嚴厲看守,任何人不得探望,自己也遭到軟禁,可以和自己說說話的,就只有一個侍衛。
這種反常,是不是因為想到來日遠嫁,漂泊萬里,無所依歸,產生的悽然才導致自己會和這侍衛多聊了兩句呢?
「同國的宴會上,鳴王說,每個人都是一張白紙,每個人都能在這張紙上自由的作畫,而且能做出很漂亮,很jīng彩的畫。」妙光並沒有親眼目睹,只是後來聽探子傳來消息,敘述了過程,但她總是忍不住想像鳴王侃侃而談的神采丰姿。
人是一張白紙。
每一個作為,就是在屬於自己的紙上畫下一筆。
中鑄在他的紙上,寫下了「公主」二字。
那妙光夥同媚姬思薔,把安神石放進若言枕中,這濃重的一筆,會是什麼顏色的呢?
血淋淋的紅,還是夜漆漆的黑?
既是對鳴王的善意,卻也是……對兄長的背叛。
自知犯下背叛的罪行,所以對王兄的處罰,會哭泣哀求,卻生不出反抗之心。
「咳咳,」簾外響起了兩聲故意的咳嗽,一個女子的聲音恭敬而gān冷地傳過來,「公主殿下,晚飯已經備好。」
這不是催促妙光去吃飯,而是暗示中鑄向妙光的辭行,時間太長了。
中鑄知道自己不被允許久留,借著最後時機,湊前了點,壓低聲音道,「這一走,屬下恐怕難以再找到機會見到公主。公主若有什麼吩咐,請現在吩咐。」
他還是沒有放棄為妙光效命的打算。
既然要出宮,那麼只要妙光願意,他可以為妙光聯繫她信得過的朝中臣子,甚至王族長輩,阻攔這樁妙光不願意的婚事。
妙光眼中流露出一絲掙扎,思忖片刻,最後放棄了似的,搖頭道,「我不會再惹王兄不快。」
公主臉上的笑意透著脆弱。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王兄並沒有待我不好的地方,是我太任xing。阿曼江邊的事,還有這次寢宮的事,沒有能夠瞞得過王兄眼睛的,他知悉內qíng,卻仍然留下我的xing命,已經是念在兄妹一場的份上。」
「既然他要我遠嫁,那我就嫁吧。」
終此一生,我也不可能嫁給心中的那個人。
既如此,嫁誰都是一樣的。
自己的遠嫁可以為王兄爭取多點政治籌碼,也算補償了被自己背叛的王兄。
門帘外等待的人已經不耐煩了,又開口催促,「公主殿……」
妙光目光一凜,冷然道,「閉嘴!本公主正和人說話,誰再敢打擾,掌嘴三十!」
外頭立即噤聲。
妙光朝對面的侍衛勉qiáng一笑,低聲道,「我說過了,就算失寵,我也仍是離國公主。」
頓了一頓。
「你走吧。」
中鑄心cháo起伏,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麼才是,胸前藏著妙光賜給他的保護令似乎會發熱,捂得心窩暖烘烘一片,卻又和被迫離開的痛楚jiāo織一片。
他跪下拜了三拜,深深看高傲而脆弱的公主一眼,站起來咬牙轉身去了。
中鑄去後,妙光獨坐房中,寂然沉思。
不過多時,外面又有動靜,這次略帶了一絲敬畏,像害怕真的被勒令掌嘴,「公主殿下,並非奴婢敢違逆殿下的意思,而是……宗庶長仍在外面等候。」
「宗庶長?」妙光微怔。
「是的,公主殿下。他剛才就來了,殿下沒有召喚,不便擅入。」
妙光已把愕然收了起來,冷淡地道,「這時候還擺這種無用的排場gān什麼?我這地方,他想來,儘管帶著兵馬進來也行。堂兄,不要客氣,請進吧。」
一言未了,垂簾已經被侍女在外面高高捲起,躬身屏氣讓道。
一身素衣的余làng悠然走入,在妙光的對面地坐了下來。
他關切地打量了妙光兩眼,低聲道,「堂妹憔悴了。」
妙光因為安神石的事遭到王兄軟禁,三天來思前想後,早就起了疑心。
也對,以余làng的jian狡多智,怎麼可能讓自己借醉偷聽到安神石的收藏地點,還讓自己順利偷到安神石?
可恨自己因為鳴王中毒,心急之下想事不周全,當了別人的棋子,還連累了媚姬思薔,最終落得必須遠離家鄉,嫁給異國人的下場。
不過從中也恰恰可以看到,對於阻止鳴王身上的心毒惡化,或者說阻止鳴王和王兄夢中相會,堂兄暗中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但王兄又豈會被他矇騙?
數息之間,妙光腦里已轉過無數念頭。
在余làng這塊百毒不侵,軟硬不怕的石頭面前,妙光放棄了或撒嬌、或哀求、或憤怒,這些不可能討到好處的jiāo流方式,冷靜地問,「妹妹真的很好奇,堂兄到底是憑什麼,做得這麼出色呢?」
「哦?怎麼說?」
「我和媚姬確實暗中聯手,把安神石放到了王兄枕中。但追溯源頭,堂兄的責任不能說不大。甚至在此之前,堂兄還對王兄撒謊,說安神石已經掉了,後來安神石的粉末又剛好是從堂兄住所偷出來的。不要說什麼從江里撈起石頭,曬gān後化為粉末的話,那些可笑的解釋,連三歲小孩都騙不過,更不要說我和王兄。」
妙光回復了往日幾分犀利,直視余làng俊美的臉。
「如今安神石事發,媚姬被折rǔ,思薔被冷落,我被軟禁在這裡等著像一個物件般送到他國,為什麼獨堂兄平安無事?不但如此,反而權柄日重。這三日來,我身邊新派來的監視的人,還有我那些下屬一個個被調離,裡面都有堂兄的手筆吧?」
余làng不以為忤,微笑道,「堂妹不要怪我,這些都是大王的命令。沒有大王點頭,我怎麼敢調走堂妹身邊的人,至於派過來的新人,那都是大王體恤堂妹,怕少了伺候的人,特意增加的,並沒有監視堂妹的意思。」
妙光當然知道他滿口裡推卸責任。
不過說這一切是王兄的意思,大概也有幾分是真的。
對余làng的毫髮無損,妙光還是找不到原因,既然余làng不肯正面回答,bī問也無濟於事。
要撬開掌管著離國龐大qíng報網的余làng的口,那是不可能的事。
猜想下來,無外乎兩種可能,一是王兄知道余làng對離國的重要xing,為了離國的將來,放了余làng一馬;另一個可能……
也許是箭在弦上,引而未發。
妙光不再爭辯下去,嘆息道,「要監視就監視吧,這裡是王兄的王宮,他要怎麼做,是王兄的權力。只有一件事,我想求堂兄。」
「你說。」
「這幾日來我多次請求面見王兄,都遭到拒絕。希望堂兄如果見到王兄,可以代我求見一面。」
余làng默然,半晌道,「我也曾經幫你求qíng,可看大王的意思,不會改變主意。」
這個說法和妙光自己的猜想暗合。
妙光不由心裡一沉,qiáng打jīng神笑道,「王兄的xingqíng,難道我還不明白嗎?我不是去求qíng,也不敢奢望王兄這次能夠開恩改口,只是西雷路途遙遠,我一旦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再見。盼著臨走之前,可以多見一見面。他畢竟是我唯一的親哥哥,日後我在他鄉,思念家人,也不會淡忘他的模樣。」
她抬頭看著余làng,眸中有一絲懇求。
「告訴王兄,他一向疼我憐我,這次是我做錯在先,受罰也心甘qíng願。我只是想見他,看他是不是還在為我做的事而惱怒傷懷。現在堂兄得王兄恩寵,在宮中掌著大權,如肯說qíng,王兄一定會答應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