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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
這世上獨一無二,珍貴到極點的安神石,已經不能稱之為石了。
只剩了,這一捧石粉。
「雖然已碾碎為粉,但希望它依然有效。」余làng道:「粉末也有粉末的好處,把它灌入大王枕中,無從查覺。」
鵲伏忙道:「請公子jiāo給屬下去辦。」
余làng反問:「寢宮內外,都是大王心腹,你有把握接近大王的臥榻?假如被人發現你意圖接近大王安寢之處,還想往枕中放藥,會立即被當成刺客處死。」
鵲伏略一猶豫,咬牙道:「只要能為公子辦事,鵲伏願以死效命。」
余làng深深瞅他一眼,默想片刻,緩緩搖頭
「用不著你,」余làng俊美出眾的臉龐上,泛起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這件事,會有人主動幫忙。」
第三章
鬱鬱蔥蔥的山林間,傳來腳踩在枯枝上碎裂的細微聲音。
兩道一前一後的人影,從樹蔭下轉出來。
「累死了!喂!我腳底都走出水泡了,我要休息。」蘇錦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發現前方那人好像沒聽見自己的話,還在繼續大步往前走,心頭火起,提高聲音,大吼一聲,「我要吃gān糧!」
震得樹葉簌簌作響。
鳥群也被驚飛,倉惶展翅,紛紛扎入頭頂蔚藍無底的蒼穹。
哼!
本公子就不信,這樣你還能裝作沒聽見?
蘇錦超臉露得意,看著綿涯終於轉身,朝自己走來。
「你是不是瘋了?」綿涯沉聲道:「我們繞開關卡偷偷潛過來,擅越國界被人抓到要處刑,你知不知道?」
竟然還在林子裡亂吼。
也只有這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笨蛋能做出這樣沒腦子的事來。
「誰叫有人好像耳朵聾了一樣,怎麼說都聽不見?」蘇錦超早就走得腳軟,一屁股坐在一棵大樹底下,「喂,gān糧拿出來。」
綿涯解下背上的包袱,掏出一塊東西,丟給蘇錦超。
蘇錦超拿著立即往嘴裡塞,卻被這硬梆梆的gān糧咯到牙疼,齜牙咧嘴地呸了兩聲,抗議道:「整天在本公子面前自chuī自擂,說你有多能gān。我看啊,你一點用處都沒有,叫你準備一點gān糧,就只會弄這種比臭石頭還硬的東西,你就不會買一點好吃的嗎?」
想把這小子剝了褲子狠狠打屁股的衝動,再度不聽使喚地忽然冒出來。
被綿涯不動聲色地按捺住了。
他也在山林中跋涉了大半天,因為蘇錦超叫腳板疼,還在中途背著這嬌生慣養的小子走了整整三個時辰。
說到餓,其實綿涯比蘇錦超更餓。
可是剛剛又把包袱里最後一塊gān糧給了蘇錦超。
聽到蘇錦超還敢抱怨gān糧難吃,綿涯一怔,反而氣得笑了,環起雙手,居高臨下地問蘇錦超,「小ròu蟲,我什麼時候在你面前自chuī自擂,說我能gān了?」
蘇錦超張了張口,一時竟然舉不出具體事例。
綿涯雖然整天一臉鄙夷地數落蘇錦超沒用,但似乎也沒自誇過他本人多有用。
可是……
為什麼自己會生出這傢伙jīng明能gān的印象?
蘇錦超沒工夫和這粗魯的傢伙爭辯這種無聊問題,不甘心地瞪他一眼,「本公子正忙著吃這難吃的石頭,沒空和你說話。總之,你準備的gān糧很難吃,你總不能否認吧?」
「呵,你總算說到重點了,小ròu蟲。」
「什么小ròu蟲!本公子有名有姓!姓蘇名錦超!」
「這些gān糧是我準備的,覺得難吃就不要吃,我還不想給你吃呢。」
「拽什麼呀?別忘了,是我提醒你準備gān糧,不然你早在山上餓死了。」
「是嗎?請問蘇小蟲公子,你什麼時候叫我準備gān糧了?」
「當然是在……在……」
「是上山之後,走路走到累了,肚子餓了,才對我說要準備吃的,對不對?你當時說,我餓了,你快去準備吃的,然後我就從包袱里掏了吃的給你。你還真提醒得早呀,你怎麼不在下山之後再提醒我呢?」
「你……」
「你什麼?沒有我,你早餓死了。不,說不定在你餓死之前,就已經餵了山上的野láng了,這附近的láng群一定很喜歡吃你這樣白白嫩嫩的小ròu蟲。」
「不許叫我小ròu蟲!你這個賤……」
「你說什麼?!」
蘇錦超喉嚨里的那個「民」字,被綿涯忽然變沉的可怕目光嚇得吞回了肚子。
他像嗆到一樣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
這混蛋!
一個平民,整天拽兮兮地壓在他蘇錦超公子的頭上,沒天理!
等自己回到西雷,恢復蘇文書副使的權勢,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狠狠把眼前這傢伙痛揍一頓!不!用鎖狗的鏈子拴起來,每天揍三頓!
現在,只得暫且忍氣吞聲。
蘇錦超按捺著滿肚子鬱悶,假裝沒看見綿涯吊兒郎當又囂張過甚的流氓樣,低頭繼續啃著難吃的gān糧。
偏偏綿涯今天沒有見好就收,還繼續不識趣地奚落。
「像你這樣的權貴子弟,從出生起就只知道吃喝玩樂,知道大米是怎樣長出來,身上的綢緞是怎樣織出來的嗎?一旦失去那些唬人的權勢,比普通人都不如,下場就是餓著肚子,光著屁股……」
「誰光著屁股?!」
「你從水裡出來時,不就是光著屁股嗎?身上唯一的一件上衣還是我在水牢里借給你的。要不是我後來翻進人家庭院,偷了一條褲子給你,你到現在還光著屁股。」
「你你……你!」
「你什麼?」綿涯笑得很無賴,雪白牙齒露出來,老神在在地說:「每次講不過我就裝可憐。gān嘛這樣看著我?你不會打算哭吧?算數啦,你又不是漂亮女人,就算你哭我也不會心疼。」
幾句話激得蘇錦超bào跳如雷,剛才那個「暫且忍氣吞聲」的打算,立即拋到九霄雲外。
捏著手裡那個黑乎乎,不知道是用什麼穀物蒸煮後再曬gān的「石頭」gān糧,狠狠對著綿涯的臉砸過去。
綿涯輕鬆地側頭躲過。
蘇錦超霍然跳起來,衝著綿涯直挺的鼻子呼地揮上一拳。
可惜拳頭還沒有碰上鼻樑,腳下就被綿涯一勾,失去重心,砰地一聲摔在地上,磕了一頭一臉的灰土糙屑。
蘇錦超鼻子疼得要命,坐起來用手在鼻子上一擦,竟擦出一抹血跡來,氣得抬頭大罵,「綿涯!你這樣欺rǔ我,我蘇錦超以列祖列宗之名起誓,我一定會報仇!你等著!不殺你,我就不是蘇家人!」
綿涯扠腰大笑,「殺我?你有那本事嗎?上山的時候我說要分道揚鑣,是誰死活不gān地拉著我,一定要我護送他回西雷?」
「誰要你護送?你滾!我自己也能回家!」
「那好,我走了。」綿涯聳聳肩膀,竟然真的轉身朝原路回去。
蘇錦超拿著早就髒兮兮的袖子擦著鼻血,怒視綿涯的背影,看他走了十來丈還沒有停轉回來,意識到他是來真的,一陣無由來的惶恐猛然籠罩心頭,再也顧不上蘇家的榮譽,急叫著,「喂!喂!你去哪?給本公子回來!」
跳起來,一手摀著鼻子,一邊láng狽地追上去,抓著綿涯的上衣後襬。
綿涯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一眼,「鬆手,這次我真要走了。」
「你去哪?」
綿涯撇撇嘴,「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無所事事?我要做的事多著呢,沒工夫陪你玩了。」
蘇錦超看他不是像前幾次那樣耍著自己玩,而是真要丟下自己不管,大為著急,跳著腳叫,「那我怎麼辦?」
綿涯把下巴往西南方一揚,「我們已經過了同國地域,你順著這條路下去,小半日就可以到達山腳,那已經是西雷境內,離這裡最近的是一個叫書谷的小城。接下來就不用我教了,都是你的老本行。你進城見城守,拿出你那些囂張跋扈的本事,亮出你蘇文書副使的招牌,嚇得城守屁滾尿流,把你當寶貝蛋一樣恭送回都城,享受一下家裡美姬的按摩,再接受一下那篡位賊子容瞳假惺惺的慰問。這就行了。」
往常蘇錦超聽見他提「篡位賊子」,總要和他激烈爭辯一番,解釋好友容瞳繼位的合法xing。
但是,現在綿涯要把自己丟在山上的迫切危機前,蘇錦超滿腦子都是「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哪還有心思討論什麼篡位不篡位,兩眼直直地瞅著綿涯,像要把這張在這段日子裡天天看見的臉,盯出兩個深深的dòng來。
滿腹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總算不用再對著這混蛋,聽他那些可惡的話了。
高興?
開玩笑,自己都快哭出來了!
不舍?
不!笑話!任何正常人都不會對這傢伙產生不舍一類的感覺。
傷心?
見鬼!有什麼好傷心的?
蘇錦超鼻子本來是疼的,現在雖然沒那麼疼了,卻又酸氣直衝,這簡直比剛才更難受。
片刻前他還以為綿涯會一直陪著他,至少陪他到家門口,還想著怎麼到家之後拿大棒子抽綿涯一頓,片刻後,被大棒子忽然抽了一下的卻是他本人。
也許是太忽然了。
這混蛋毫無徵兆,說走就走,讓人毫無準備。
走就走!
誰稀罕!
蘇錦超滿心滿腦地吼著,好像被誰背叛了一樣傷心,回頭想想,卻又找不到傷心的理由。
他早就知道,綿涯是容恬的人,那就是現任大王的敵人,也就是他蘇錦超的敵人,也就是……他們彼此之間,從來就是敵非友。
蘇錦超忽然發現,自己總是咬牙切齒地說要揍綿涯,要用鏈子把綿涯鎖起來,要報復綿涯,可實際上,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總是忘記了綿涯是真正的敵人。
可是為什麼?
既然不是同路人,為什麼一起從水牢逃走?一起上山?
一起走,一起睡,一起吃?
一瞬間,蘇家公子發覺自己就是個連敵我都分不清楚的胡塗大傻瓜。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這總自以為jīng明,卻永遠糊里胡塗的傻樣,卻莫名其妙刺中了一顆堅硬心臟中最柔軟的部分。
刻意對他表現出唾棄不屑的綿涯,差點陷在他迷惘失措,彷佛被遺棄的失落目光中,丟盔卸甲。
面前的蘇錦超,大概是一輩子裡最落魄láng狽的蘇錦超,穿著不合身的偷來的粗麻衣,袖子、前襟沾滿塵土和碎枯葉,白皙的臉上蒙了厚厚一層灰,鼻子下還拖著一行血污。
偏偏一雙眸子,就那樣潤澤晶瑩,寫滿了蘇錦超獨有的糅合了蠻橫的天真,就那麼五個字——我不許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