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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拾回棋子,收走紙墨,院子乾淨得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這時太陽西斜,終於到了黃昏。
長河邊,朝暮樓外面絡繹不絕,入夜前正是攬客的時候。裙釵掛著笑,一晃瞧見個熟悉身影,立刻親昵地相迎問好。
容落雲卻面無表情,逕自登樓,又自顧自尋一處空位。他呆愣愣坐著,周遭喧鬧不入他耳,台上歌舞也不入他眼。
清倌經過朝他施禮,佼人經過朝他拋媚眼兒,丫鬟添茶,小廝布菜,誰也破不開他此刻的魔怔。直待容端雨提裙而來,素手撫上他的後腦,才叫他微微一動。
容落雲輕聲道:“姐姐,我想飲酒。”
容端雨親自捧來一壺,斟滿一盅。容落雲仰頸飲盡,熱辣的白酒一路燒灼,從喉間滾入了脾胃。他奪下酒壺自斟自飲,第二盅,第三盅……將一壺酒喝得精光。
“再來一壺。”他道。
容端雨瞧出端倪:“你今日是怎麼了?”
容落雲耍脾氣般:“再來一壺!”等酒端來,他對著壺口痛飲,一口氣全部飲盡。“姐姐。”他低聲問,“你想爹娘嗎?”
容端雨一怔,誤會容落雲是因為思念雙親。她被勾起傷心事,當著眾人卻無法言說,只得拍一拍對方的肩膀。
容落雲苦笑一聲,笑意褪去後說道:“朝暮樓只有酒壺不成?給我端酒罈上來。”
待酒罈一到,他拎著壇口縱身一躍,輕巧地落在二樓欄杆上。仰身倚柱,一副半醉的姿態,擎著酒罈往嘴裡灌。
他喝光一壇,微醉變成大醉,雙眼睜合泛起一片金星。
那片閃爍星光里,一道身影若隱若現,是霍臨風。
霍臨風出現做甚?又要對他胡謅什麼?胡謅出一場血海深仇還不夠嗎?
容落雲半闔眼睛,裡頭蒙著一層晶亮的淚水,凝成一滴,搖搖欲墜地掛在眼瞼處。“爹,娘。”他好似夢囈一般,卻又帶著萬分的小心,“他在騙我,對不對?”
十七年來,他從未懷疑過雙親之死,如今告訴他兇手另有其人?
定北侯……霍釗……殺他爹娘的人怎會是霍臨風的父親?!
容落雲憑欄起身,踉踉蹌蹌地沿著圍廊行走,搶只酒壺,奪只酒罈,一路邊走邊飲。行至樓梯,拾階而上,於無人拐角處停下。
他仰臉朝上看:“你這回小心些,莫撞到我。”
咕咚坐在階上,他喃喃道:“再故意丟下帕子,我撿到定不歸還。”
容落雲自言自語,說兩句便飲幾口酒,飲盡後抱著罈子發呆。他已經酩酊大醉,最後閉目俯首,把臉埋在壇口中睡著了。
約莫寅時,他被人抬回四樓上房,醉得好似一灘爛泥。
一覺睡到午後,容落雲醒來時頭昏腦漲,神思仍未清明。吱呀一聲,容端雨捧著解酒湯進來,停在床邊垂眸看他。
他躺著不動,迷迷糊糊地叫了聲“姐姐”。
容端雨坐下:“醉得不成樣子,嚇壞我了。”攪動碗中湯水,輕聲細語地責備,“從未見你這般過,有何事不痛快,偏要把自己弄得那麼狼狽。”
容落雲醉意難消:“姐,你想爹娘嗎?”
又是這一問,容端雨搖搖頭:“不想。總想的話,日子沒辦法過的。”她看向對方,猜測道,“你在為報仇之事煩惱嗎?”
容落雲反應極大,一猛子坐起身,將那碗解酒湯碰翻。“沒錯,我在煩惱報仇。”他扣住容端雨的肩膀,語氣瘋癲,“姐姐,你知道嗎?原來殺死爹娘的兇手另有其人。”
容端雨掙紮起身:“你醉了,我再去煮一碗。”
對方朝外走,容落雲偏頭望著,說道:“是霍釗殺的。”只這一句,容端雨頓住回頭,愕然地朝他看來。
他忽然一笑:“霍臨風親口承認,是霍釗殺的!”
容落雲斷斷續續地講述,因為酒醉而口齒不清、顛三倒四。所有話都是霍臨風昨日講的,他原本以為喝醉就能忘記,沒想到記得那麼清楚。
“姐姐,我不孝。”他霎時染上哭腔,“我對不起爹娘。”
容端雨急道:“與你何干?”
容落雲說:“許久了……我喜歡霍臨風。”
愕然還未褪去,容端雨臉上的血色倒是褪個乾淨,嘴唇張合,她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喜歡”是何意?又是哪一種“喜歡”?!
容落雲垂下頭,神情恍如痴兒,口中絮絮叨叨不知在說些什麼。他受了天大的刺激,當時平靜無瀾,幾壇酒一澆,幾句話一說,眼下便發作了。
他赤足下床,走到榻邊推開窗子。
他想去河邊,索性縱身飛下。
容端雨尖叫一聲,朝暮樓外頓時亂成一團。
半柱香的工夫,一名侍衛策馬騁入軍營,直奔將軍帳中。
霍臨風立在沙盤圖前,向來是上級等屬下稟報,他卻急不可待,抬眸便問:“容落雲回不凡宮了?”
侍衛抱拳:“他……跳樓了。”
“什麼?!”霍臨風險些拔劍,“把話說清楚!”
侍衛忙道:“容落雲昨夜未走,午後才露面,誰知是從朝暮樓跳下。”眼看將軍要吃人,後退半步補充,“他並非尋死,倒猶如發瘋一般,跳下樓後向河岸跑去,整個人泡在河中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