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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里是三本帳簿,他翻身上馬與阮倪匯合, 一道離開不凡宮。
馬蹄踏過長街, 霍臨風倚窗窺得清楚,他不禁暗忖, 朝廷那頭究竟是何人?回想情報, 信鴿遞來他的消息, 這次送去帳簿,掣肘的是陳若吟。一個定北侯之子,一個丞相,關心對象位高權重, 估計朝中那人的等級斷不會低。
他倏地想起瀚州那日, 容落雲白送賈炎息與帳簿兩本, 顯然信賴沈舟。
官職不低,與陳若吟不合,信賴沈舟……莫非那人是太傅沈問道?
他很快又否定,倘若真是沈問道,那五本帳簿都送給沈舟即可,何必多此一舉。他冥思未果, 罷了,欲速則不達,來日方長。
從前甚少休沐,有戰則戰,無戰則日日練兵,眼下閒得要長出毛來。霍臨風乾脆趁此機會閉門練功,兩耳不聞窗外事。
少爺於樓中勤勉,小廝除了送一日三餐,也要閒得發霉。“這哪是少爺呀。”杜錚蹲在牆角澆花,“分明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
正嘟囔著,兩名弟子進入園中,合力抬著一株玉蘭樹苗。
杜錚站起身:“這是做甚……”
弟子道:“二宮主吩咐的。”說罷尋園中空閒一隅,挖坑種上,種好便離開,沒交代旁的什麼。
杜錚心中納罕,容落雲怎平白無故送一株玉蘭?莫非少爺對人家講過?
這時竹梯作響,恰好霍臨風從樓中出來。他原本斂著目,嗅到絲絲淡香方覺親切,抬眼便被園角的玉蘭樹苗吸住了。步至樹前,伸手捏捏樹幹,像父親瞧孩兒長得是否結實。
“誰種的?”他問。
杜錚回答:“二宮主命人種的。”
霍臨風心念一動,自那夜在山中石階提過一嘴,對方竟默默記得。這玉蘭並非幼苗,已經長得很高,是為了讓他儘快看到開花?
可是待花開,他看到,又有何用?
有個詞叫“人走茶涼”,等那一天到了,這園子又會像他入住前那般,一寸寸荒蕪。然後新的大弟子搬來,也許喜歡桃樹,也許喜歡杏樹,就都與他無關了。
那……容落雲還會為人家栽樹嗎?
會從酉時等到丑時,會送帕子,會要求人家為他穿衣浣發嗎?
霍臨風對著這株玉蘭魂飛天外,神思比覆水更加難收。忽地,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畫眉,落梢兒輕啼,婉轉得叫他清醒過來。
杜錚立在一旁瞧得真切,他這個人簡單極了,誰對主子不好他便凶,誰對主子好他便親。“少爺,除了補藥那場誤會,容落雲對你很好呀。”他提出尖銳一問,“可如傳言所說,他畢竟是個惡徒,以後針鋒相對時你會心軟嗎?”
霍臨風冷冷道:“你也知是傳言,真假還有待考證呢。”
關鍵眼下也沒證據證明是假的,旁的先不論,那十五個少女的清白與性命就足以天怒人怨了。杜錚嘆一口氣:“記得大少爺講過,策軍時應極盡嚴苛,做好最壞的準備。”
霍臨風不堪忍耐道:“你嫌我不夠煩是不是?”他一把奪下水壺,將杜錚踢開,“收拾屋子去,少在我耳邊吹風。”
待對方夾尾逃竄,他獨立原地親手澆水。
霍臨風細捋,從加入不凡宮以來,未見宮主四人行兇作惡,倒是為瀚州賑災出力不少。當然,不凡宮與朝廷中人勾結,也許聽命辦事而已。
至於最壞的打算,他腦中浮現出容落雲的那張臉,傷痛時蒼白,羞赧時通紅,謙驕喜怒鮮活如斯……他躲避般不再想了,到時針鋒相投,聽老天爺吩咐罷。
一株玉蘭引得人情思搖曳,如同那張碟下小箋。
入夜,容落雲執書窗側,眼觀字,耳聽音,默默讀完半卷。眼睛疲累酸澀,耳中卻一直悄悄,怎的沒人來呢?玉蘭送去等候整日,那人怎不來道謝?
他並非需要一句“謝宮主體貼”,只是心意送出去,他想得到回應。
會否燈太暗了,對方誤以為已經就寢?容落雲去尋引火奴,將臥房紗燈全部點亮,似覺不夠,將書房小室、廳堂圍廊皆點亮了。
最終,還有那盞竹柄提燈,他點著握在手中。
無名居鮮少燈火通明,巡值弟子每每經過便來詢問,以為宮主有事。容落雲一遍又一遍回答“無事”,失落一寸又一寸蔓延,他哪裡是有事,這瘋癲勁兒分明是有病。
後來他等得倦了,落寞轉身回屋去,將一盞盞燈再悉數吹滅。
明日應當會來罷,都上床沾了枕頭,他仍未死心。蒸梨吃完,小箋暗藏,滿打滿算已過去三日,那姓杜的就沒什麼事向他稟報嗎?
就算沒有,缸里的蓮花都蔫兒了,也不給換一束新的。
他堂堂宮主,怎好意思總去千機堂,為何身為大弟子如此欠缺眼色?愈想愈氣,他狠狠翻了個身,一拳砸在枕邊,將軟褥砸出坑來。
哼,那夜熙熙融融,病一好,想必自己睡得挺香罷;贈他酸酸甜甜,口中梨香,卻不問他心中滋味兒;思緒寂寂悄悄,也忒靜了些,他白白豎一晚上耳朵;一顆心踉踉蹌蹌,朝哪裡踉蹌,莫非摔暈在半路不成?
容落雲輾轉難眠,怨氣比霧濃,火光比月明。
咣當一聲,風把小窗關上,他頓時更覺煩悶。探身運氣揮出一掌,他將那窗子拂開,再躺下,丹田心肺均無不適,莫非內力已經恢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