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頁
“隨意進出又如何,他還睡我的軍帳、登我的高床。”
“再說軍情,那水兵都要靠他的弟弟操練。”
“家書又豈止允許他劫去,根本就是當著他寫的!”
霍臨風一字一句說罷,亦是哂笑:“至於《孽鏡》,也是給了他。”
霍釗怒不可遏,揚起蒼蒼大手奮力揮下,霍臨風抬臂抵住,額頭凸起道道青筋:“爹,這叫做物歸原主。”
他切齒拊心道:“可遺物能還,他雙親的性命要如何奉還!”
霍釗滿目驚疑,只聽霍臨風陡然音輕:“容落雲,乃唐氏遺孤。”
手臂垂落,霍釗怔忪著退開兩步,挨住書案的邊緣。松柏般的身軀剎那間佝僂,儼然遭受了重擊。
許久許久,他忽地笑起來,漫上濃濃的快意。
霍臨風問:“爹……該作何解?”
霍釗答道:“我等那孩兒來。”
——躬身奉劍,以命償命。
第74章
別苑小亭邊, 折的那枝玉蘭樹長高了, 秋風裡,梢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觸碰漆柱。霍臨風蹲在樹下, 大晚上的, 握著一把匕首默默鬆土。
巡夜的侍衛瞧見, 急忙去叫睡下的花匠來,怎能讓主人幹這粗陋活兒。花匠披著衣裳跑來, 恭聲解釋, 這玉蘭日日當心伺候,土也是剛松過的。
霍臨風說:“休管我, 睡去罷。”
花匠與侍衛離開, 當值的丫鬟又來, 攆走丫鬟,小廝又來。這一撥撥的人送來關心,堵在園子裡,生怕少爺有什麼不妥。
沒一會兒, 杜錚姍姍來遲:“行了行了, 都回去歇著罷。”
揮退眾人, 園子裡靜得厲害,僅聞匕首摩擦泥土的聲響。杜錚展開披風為主子披上,入小亭,將雙碟燈吹熄一盞。
周遭暗了些,霍臨風蹲在樹下,藏著似的。這份不清明很管用, 叫人安心,能冷靜地琢磨點事情。他貪婪道:“另一盞也吹了。”
杜錚說:“那就瞧不見路了。”
霍臨風嘆道:“本來也尋不到路走。”他站起身,用樹皮稜子刮掉匕首上的泥土,收鞘,轉身踏入亭中。
杜錚斟一杯茶,恭順遞上,借著黯淡的燭光打量霍臨風。那眉宇間的情致,那眼神,那石頭一般攥緊的拳頭,處處都不痛快。
“秋燥,少爺嘗嘗這雪針茶。”他先哄著,但明白哄著無用,得拿小刀挑破對方的痛處,“少爺原是去書房和侯爺說話,莫非挨了訓斥?”
霍臨風不吭聲,端杯啜飲,半晌才呡進去一口。
杜錚看在眼裡,循序漸進地問:“聽說侯爺要那本《孽鏡》?”梅子進書房送茶,聽見的,而後又吐露給他。
霍臨風的表情隱有鬆動,將茶盞重重一擱,他抬眼罵道:“成日嚼舌頭,傳小話,怪不得你們二人情投意合。”
明明是訓斥,杜錚卻露出一副笑臉,忙不迭地再斟一杯。能罵便好,一聲不吭才最難辦,他終於切入要害處:“少爺,莫非你告訴侯爺,《孽鏡》送了人?”
這回,霍臨風大口飲盡,一派默認。
杜錚驚道:“難道連‘容落雲’也說了?”
霍臨風“嗯”一聲:“你以為我想說?我嘴巴縫著呢,奈何他定北侯上來便問!”天曉得,“容落雲”三字從他爹嘴裡問出來,有多駭人。
杜錚驚詫愈甚:“侯爺怎知二宮主?”
提及此更叫人生氣,霍臨風一拳砸在石桌上,虧他盡心選拔、調查、栽培,竟選中張唯仁那廝。如今看來,當初張唯仁被容落雲攔截,許是故意示弱。
那人的武功,刺探能力,也絕非表現出的程度。
“侯爺……”杜錚還惦記著,“不會知道二宮主的身份罷?”
霍臨風苦笑道:“我爹不知道,但我告訴他了。”
杜錚駭得一抖,躬身低語,從齒縫裡擠出字句,容落雲的身份怎能告訴侯爺?後情還說不好,侯爺忠義,心底的愧疚翻覆上來,恐怕再不得安寧。
霍臨風全都明白,只是,比起容落雲所受的失怙之苦,劊子手的不安寧算得了什麼?舊年的冤孽債,陳若吟要還,皇帝要還,他爹也遲早要還。
杜錚聲如蚊蠅:“可那是……少爺的親生父親。”
霍臨風當然知道,一邊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一邊又是髮膚之恩,血濃於水。他仰面望著長空,想問皎皎明月,亦想問爍爍星輝,這忠孝兩難全該當如何抉擇?
“走罷,我乏了。”霍臨風移步,沿著羊腸小逕行走,披風拂過兩旁的藍鐘花。杜錚提燈跟著,禁不住問道:“少爺,那侯爺知曉你們的關係嗎?”
霍臨風搖一搖頭,他未說,從離開西乾嶺的那一日起,相會渺茫,重逢便是清算舊仇。屆時他若阻止,容落雲恨他,他不阻止,父命消殞在愛人手中,他們的關係,無論如何都難以修復了。
他忽然立住:“容落雲早知真相的話,根本也不會喜歡我。”
杜錚心疼得緊:“少爺,別那麼說,事實上——”
霍臨風打斷:“事實上,憑藉陰差陽錯,我得了一場不該有的感情。”他探手摘花,沾染半掌冰涼的夜露,“原是我配不上他,白得一場鏡花水月,已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