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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幾名弟子馳騁至台下,形成一列奔至殿前。
段懷恪擦去嘴角血跡,問:“如何?”
弟子抱拳:“稟報宮主,西乾嶺及一眾鄰城俱已查探,所有的鏢局、渡口,所行路線遠達長河以北,無一人聽說過濯沙島。”
霍臨風一愣,心中咯噔一下。
段懷恪又問:“沒了?”
弟子一頓:“有一鏢頭曾走塞北,說塞北城中最有名的食肆叫作‘濯沙居’。”
鴉默雀靜,眾人屏息瞠目。
忽地,段沉璧撫須大笑:“堂堂小侯爺,混跡江湖當牛做馬,也不知掩掩少爺氣度。”邁出檐下,聲音愈發雄渾,“打亂招式喊號,想必是受定北侯的耳濡目染,該誇你一句青出於藍?”
霍臨風腦中空白,眼睜睜看著對方走近。
段沉璧道:“真是冷靜自持,簡直冷靜得過了頭。不愧是對陣千軍、十七歲屠城的少年英雄。”他踢開腳邊碎石,“怎想出染疾的藉口?大漠裡飲血嚼肉的人,這細雨江南能傷了你不成?!”
稍一停頓,厲色中帶一絲激動:“時隔三十年,沒想到還有機會再見霍家劍法的絕招,好一劍定北驚風!”
字句鏗鏘,如投石入水噼啪砸下,砸得霍臨風心頭髮懵。
鋪墊、暗示、枯坐一夜、冥思一早,沒料到會被逼至這步。事已至此,段沉璧問他:“霍將軍,你敢不敢親口承認?!”
他收劍入鞘,隔著朦朧煙雨朝容落雲望去。
——“我是霍仲,霍臨風。”
第38章
容落雲釘在原地, 僵硬又呆板, 被那句坦白刺激得魘住。
杜仲是霍臨風……
相逢、熟悉、信任、喜歡,愛意叢生時告訴他, 杜仲不是杜仲, 是另一個人。昨夜還曾緊擁, 眼下的杜仲卻變成另一個人?!
怎這般荒唐……簡直荒唐至極!
容落雲搖搖頭,許是大哥弄錯了, 師父也弄錯了, 杜仲更是說了句玩笑話。他邁出檐下,雨水沾濕眼睫, 跌跌撞撞地走到那人面前。
“杜仲, 莫與我說笑。”他的樣子格外哀切, “你再答一次,你究竟是何人?”
霍臨風心亂如麻,一把抓住容落雲的肩膀:“宮主,對不起。”他悔青心腸, 為何不早點坦白?昨夜躊躇, 今晨猶豫, 釀成眼下的進退維谷。
容落雲執拗地問:“你是杜仲嗎?”
他心疼極了,卻只能否認:“我是霍臨風……”
那一瞬間,容落雲的眼神倏地黯淡。
並非杜仲,而是霍仲;世間不存在濯沙島,僅有塞北的濯沙居;所謂遊俠師父、相依為命的兄長,皆為編造。名姓、來歷、身世, 全部是假的。
一直一直,一切一切。
……全部是假的。
容落雲很小聲地說:“可是昨夜你承諾不會騙我。”在親手羅織的騙局中,承諾不會騙他,是把他當作西乾嶺頭一號的傻瓜麼?
霍臨風急道:“不是那樣的,不是!”他將聲音壓得極低,“我有千錯萬錯,任你打罵,這次原諒我好不好……從此以後決不再騙你。”
容落雲低吼:“我不信你!”他猛地掙開,“你的殷勤、關懷、疼愛,全都是為了騙取我的信任!”
霍臨風解釋:“事到如今,我對你的心意是真的!都是真的!”
容落雲反問:“事到如今?那當初如何算?何時從假意變為真心,你自己分得清嗎!你怎知虛情的時候,我對你沒有動情?你又怎知假意的時候,我對你不是真心!”
這話如刀似箭,將霍臨風打擊得難置一詞。“容落雲……”他喚了一聲,第一次喚對方名字竟是此情此景。然後近乎耳語:“你不要我了嗎?”
容落雲心肝一顫:“杜仲給的快活,霍將軍帶走罷。”
霍臨風又問:“你不喜歡我了?”
容落雲冷冷回答:“談何喜歡,不過是我容落雲瞎了眼。”
他一甩袖袍,轉身朝長街走去,再不理身後糾纏。雨未停,情卻隨風散淨,心口灌進一陣淒寒的風。長街空空,光景歷歷,他走得好生辛苦。
一闕日暮,他們對立堂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一闕在夜,他們撐傘提燈,身後跟著擺尾的馬兒。
一闕午後,他們笑鬧追逐,手裡牽著同畫的風箏。
回憶像一出折子戲,動聽鮮活,情真意切,但此時此刻已經散場了。容落獨自前行,邈邈神思難收,只得急急忙忙走過。
因為這般情形不可眷戀,斷斷不可眷戀。
哪些是故意惹他,哪些是用了真情,他分不清楚。表明心跡是真的喜歡他,還是為進一步查探消息,他也無法確定。
馬車中相握而眠,禪院中幾場朝暮,大到救命,小到系衣裳的繩結,何為真何為假呢?那日蓮池泛舟,抱著他,看著他,那一腔擔憂究竟是在乎,還是想套出更深的秘密?
相擁繾綣,唇齒旖旎,又算什麼?
容落雲無從得知,也不敢相信。他走到無名居了,進入院中,樑上喜鵲與籠中信鴿一併嘰喳,他卻死氣地盯著檐下。
那次靈碧湯歸來,霍臨風擅闖送魚,當真只是送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