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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騏驥哽咽道:“侯爺戰死在羅謁山了。”
容落雲身形微晃,回頭看白氏的反應,白氏未抬眼,依舊自顧自地繡著那隻麒麟。“不對……”他唇舌顫抖地說,“定北侯若戰死,昨夜便該回來……”
騏驥道:“因為昨夜,二少爺率軍屠了突厥的大營。”
羅謁山距突厥軍的大營不遠,蠻子的兵馬在藍湖牽絆大批,軍營虛弱,霍臨風帶兵屠殺,更剿滅欽察支援的三千精兵。
他是恨得瘋了,殺人為霍釗陪葬。
容落雲轉身蹲下,仰面望著白氏:“夫人。”他輕輕叫道,更輕地重複,“夫人……”
白氏始終一言不發,低垂著眸子,素手捏著小針翻覆。那雕刻團紋的木框上,有一滴淚,啪嗒,又落下一滴。
“快繡好了。”她忽然說,“繡好麒麟的眼睛,就能穿了。”
白氏從漆盒中取出一顆圓潤的瑪瑙珠,血紅色,綴在麒麟的瞳仁兒處。她還是那樣淡淡地笑,奈何眼淚不爭氣,竟滴滴答答弄濕一張面容。
“侯爺回來,”白氏說,“無論生還是死,我都要給他穿上這件披風。”
容落雲心寒鼻酸,受不得,待不住,起身逃到了屋外,管家和那名騏驥跟著他,俱是同樣的不忍。廊下,丫鬟們簇在一處抹眼淚,咬著嘴不敢哭出聲來。
“梅子,等夫人出來,仔細攙扶著。”容落雲吩咐,竭力端著冷靜的姿態,“管家,咱們去府門前迎迎罷。”
管家用力地“哎”一聲,仿佛抻著一股勁兒,支撐著這副肉身。穿堂過院,一路已看不到其餘僕役,全都去迎接家主回城了。
容落雲在最前頭,步伐那般快,跨出大門頓時一愣,這半個月城內不太平,百姓能躲便躲,可當下,侯府門前的長街填滿了人,街頭巷尾的人潮越涌越多。
“侯爺戰死了……”
“胡唚!你哪隻眼睛瞧見了!”
“侯爺洪福齊天,斷然不會有事。”
“哎,瞧!定北軍回來了!”
百姓們議論著,無數隻眼睛齊齊投向長街深處,容落雲逆風遠望,見霍驚海與霍臨風並駕齊驅,“霍”字大旗飄搖著,身後跟隨一輛馬車。
“侯爺!”不知誰高喊了一聲。
人群有序地分列道旁,可呼喊聲愈發混亂,“侯爺!迎侯爺凱旋!”那麼多張嘴喊著這一句,馬車晃晃悠悠,帘布垂落著,一路無人應和。
隊伍行至府門外,霍臨風看見容落雲,視線相觸,繃緊的面容露出一絲難言的悲楚。他下馬落地,與霍驚海各走一邊,及至馬車旁,周遭遽然陷入沉默。
萬眾屏息,遲滯地盯著。
霍臨風伸出手,顫抖著撩開車簾,喚道:“父親。”嗓子沙啞得聽不出原音,“咱們到家了。”
霍驚海將霍釗的屍身抱出,哽咽道:“定北侯……凱旋。”
人群中似有低泣,初始壓抑著,卻如原上星火那般,一點點擴散開來。漸漸的,悲哭愈來愈凶,百姓跪伏,哀聲淹沒了長街。
霍臨風和霍驚海入府,到最明亮、最寬敞的頭廳,望見白氏立在檐下。
白氏一派嫻雅端莊,雙手捧著繡好的披風,目光空遠,不偏不倚地落在霍釗身上。待霍驚海抱著人走近,她迎上去,將披風展開為霍釗蓋住。
霍臨風低聲說:“娘,我去得遲了。”
白氏道:“回家了,不說那些,快把你父親抱到內室去梳洗。”
繞過側邊小門,霍釗的屍身被送進廂房中,白氏擋在門口,說:“我親自伺候,誰都不用進來。”
霍臨風道:“父親傷勢嚴重,恐怕……”
破爛的皮肉,斷裂的脊骨,一身熱血都流淌乾淨,他怕白氏瞧見會受不得。白氏卻沒言語,反身進屋,閉上門,徹底隔絕了一切。
霍臨風和霍驚海並立屋外,哀悼也好,不放心娘親也罷,皆寸步不離地等候。屋內有說話聲,知冷知熱地問,輕聲細語地哄,如斯真切。
不知過去多久,吱呀,白氏推開了門。
她雙目清明,字句異常清晰:“你們父親走得匆忙,但身後事不可馬虎,驚海,你去置辦棺槨,一切喪葬所用都要儘快備好,再請寺里的住持過來誦經。臨風,你打點府里,在頭廳設靈堂,接待前來弔唁的賓客。”
外頭的哭聲還未休止,白氏道:“叫廚房準備素餅,前來送行的百姓每人發一個,給你們父親祝禱祈福。”
條縷安排穩妥,白氏沉一口氣:“侯爺的葬禮要風光大辦,他戰死沙場,是喜喪。”
最後,她吩咐道:“去梳洗乾淨,體體面面地送你們父親一程。”
霍臨風退下了,沿著圍廊大步地走,至盡頭小門,拐出去和一人撞上。那人倚牆立著,仿佛已經等待許久,被他這麼一撞,顫巍巍地抬起面目。
“臨風。”容落雲低喚。
背陰無人的靜處,他們兩個俱是眼紅地望著彼此。
霍臨風奔赴羅謁山,屠營一夜,帶回霍釗的屍身,樁樁件件都壓迫著他的神經。身軀繃緊至極限,此刻對上容落雲的一雙眼,如雪山將崩,白玉生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