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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腳下,萬萬不可逞能,稍不安分,管你侯或相,鏘了皮折了骨,嘗一嘗萬劫不復。
陳若吟揚長而去,紫袍抖擻,上頭白鶴振翅欲飛。霍臨風望著,在他父親面前囂張造作的人物,這是頭一個。
未待詳思,侍官來喚,引他父子二人入宮苑休憩。
是夜,曲鸞台,紅燭三百根,燈火熏燎漫漫的夜。樂師架琴撥弦,淌出一支逍遙曲,小方幾,蠶絲蒲羅,溫酒搭著山珍。御侍跪旁斟酒,霍臨風拈杯,仰頸飲下時瞥見對面一人。
隔著腰肢款擺的舞姬,看不分明。那人與霍釗和陳若吟年歲相仿,卻無銅澆鐵鑄之身段,也無目露精光之面相,靜如沉水,蒼白清瘦,周身散著儒雅書卷氣,在這靡靡夜宴中煞是打眼。
恰逢一道甜梨煨鵝上桌,他收了眼兒,情不自禁地惦起家中的蒸梨。陡地,清脆一響,成帝的箸尖兒碰了酒器,頓時靜了。周遭聲音噤得宛若無人,拾掇的奴才都屏著氣息。
“朕吃醉了。”字句清晰近刺耳,成帝拖長地、親昵地喚道,“——臨風,四海之中,你中意何處,朕便許你何處,絕不虧待。”
霍臨風心驚不膽顫,起了身速速下跪:“皇上大大抬舉,微臣初來乍到,一切謹遵皇上旨意。”
成帝的眼尾稍稍一吊,中郎將會意,叫樂師繼續吹彈。
霍釗望向陳若吟,料到般、有所準備般。陳若吟顧來,笑意濃郁得像一碟墨,全潑到了霍釗身上。他站起說;“啟稟皇上,臣有一提議,便是冷桑山下的西乾嶺。”
西乾嶺離長安甚遠,是霍臨風從未見過的江南地界,成帝聽罷似覺不錯,然,一人起身諫道:“皇上,臣以為不妥。”
這一聲突兀又鏗鏘,眾人皆引頸凝視,霍臨風看去,竟是那儒官。“原來是沈太傅,”沈問道,當今太傅,成帝應允,“太傅通才練識,說說有何不妥?”
沈問道曰:“回皇上,朝堂之外江湖之大,西乾嶺實在不算良處。一來,西乾嶺路遙,居長河以南,恐霍將軍難以適應;二來,聽聞江湖惡霸盤踞其中,多年來上任官員深受其害,萬分兇險。故臣以為,讓霍將軍前往實在不妥。”
條分縷析,利弊因由列得一清二楚,全等皇帝定奪。成帝斂目,似是暗忖其言,這空隙,陳若吟一哂:“太傅所言,非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乾嶺再遠也是大雍的土地,江湖人再凶蠻也要受朝廷的管制。況且,其他官員怎能與定北侯之子相較?霍將軍早封少年英雄,戰功卓著,會對付不了區區江湖人?”
沈問道當即贊同:“丞相所言甚是。”
陳若吟一愣,眾人俱是一愣,都以為太傅要與丞相舌戰來回,這陡然認同著實難料。沈問道撩袍,行跪禮:“皇上,依丞相所見,霍將軍前往西乾嶺,定能掣肘草澤賊子,只不過……”
成帝道:“但說無妨。”
“只不過霍將軍單槍匹馬,縱有三頭六臂也枉然。”沈問道叩首,“臣提議,霍將軍若至西乾嶺,仍為將軍,當地軍馬由霍將軍接管,定能將蠻賊整治一番。”
陳若吟微微瞠目,好一招借坡下驢、將計就計!
未見刀光,不閃劍影,僅唇舌相爭便勝過劍拔弩張。久久,那碟子煨鵝都冷了,甜梨沁一層糖霜,滿殿文武屏息等著。
成帝端杯,緩緩道:“就依丞相與太傅所言,派霍臨風前往西乾嶺,握當地兵權,給朕好好正一正江湖風氣。”
唯恐生變,霍臨風叩首:“微臣遵旨,萬死不辭。”
這會子,接風宴才算真真正正地開始,金石絲竹洋洋盈耳,溫酒百杯談笑風生。熱鬧至深夜,成帝微醺困懶,一離殿,結束了,滿目杯盤狼藉。
飲醉者眾,清醒者甚少,同出門,霍門父子與沈問道遇上,皎皎月下,卻也是宮牆之中,便雙雙咽下些言語。
霍釗抱拳,謝了一謝。沈問道褪去鏗鏘之音,極清淡地說:“欲織蜀錦袍,偏得苧麻衣,不可汲汲,且當臥薪。”
眼下時命如此,卻非窮途末路,好酒,藏於深巷猶可聞,將才,手心有兵,便可顛覆天地。為避嫌,沈問道說罷大步走遠,先去了。
霍臨風心念一震,感激之外,更生欽佩,他轉去看父親,發覺霍釗竟滯著臉面……
“爹?”他喚。
霍釗長吁,蜀錦袍,苧麻衣,原本說那話的人,已故去一十七載。
“是……”
風骨名士,太傅唐禎。
霍臨風陡然憶起,卻不敢言、不可言,只得嚼著梨香酒氣,咽了個乾乾淨淨。
第4章
長安城裡都閉了戶,只有更夫穿過空巷,時不時敲一下竹梆。
一輛素緞馬車慢慢駛著,到沈府外穩當地停下。守門子的管事扛著條凳來迎,馬夫提燈揭簾,將沈問道扶了出來。
踩凳下車,沈問道摘冠,疲乏地捏捏眉心。入府沿長廊慢走,獨子沈舟等候在廳內,還備著一碗暖胃的熱面。
“爹,累了罷。”沈舟起身,除了更高大些,與沈問道頗為相似。
沈問道端碗篦一口湯,待胃裡轟的一熱,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他說:“旨意已定,霍臨風派遣西乾嶺,估計很快便動身。”